一、
兩千三百年前,一位詩人同時又是哲人的士大夫在洞庭湖畔徘徊。他時而低首思索,時而仰天詠嘆。在珠走玉盤級的詩句中,他把積鬱在心頭的那種疑惑一瀉而出:
那遠古的初態,是誰傳告下來?
天地還未成形,憑什麼來考證?
日夜水分,一片黑暗。
有誰能分辨極限?
天氣運動,克盈無形。
如何可以識得天地?
禹用應龍。
如何溝通江海?
應龍怎樣以尾劃地?
江河流向海洋,有何經歷?
日光無處不到,
燭龍如何再照?
太陽尚未升起,
神樹為何閃耀光華?
這位士大夫就是春秋時期的著名詩人屈原。
上面的詩句來自他的《天問》。在詩中,屈原一口氣提出了百餘個問題,從自然到社會,從歷史到傳說,他都大膽地提出了懷疑,自然,“龍”這個神物也沒逃脫他那敏銳的目光。因為傳說當年大禹治水時,曾有應龍(一種有翼的龍)以尾劃地,為禹指出疏導洪水的路線,於是才有後世江河的浩蕩。
二、
在屈原的時代,對龍敢於疑問的人畢竟是少數,因為龍具有神的意象。但屈原提出的這類問題,卻一直在歷史的山谷中激起迴響。當我們倘佯於九龍壁前,漫步於紫禁城中,或仁立在太和殿內時,威武神奇、神態各異的龍的形象,使人有一種栩栩如生的感覺,真像它們就要噴雲吐霧、騰空而去。但科學與理性告訴我們,龍是一種虛構的神物,它的形象是吸收了許多動物形象中最神奇的部分組合而成。漢代學者王充就曾指出過,龍的角像鹿,頭如駝,眼睛如兔,頸如蛇,腹似蜃,鱗如鯉,爪似鷹,掌如虎,耳朵像牛。龍的這種形象是如何形成演變和發展的?要回答這類問題,需要我們把目光移向遙遠的史前時代。
我們的先民從猿轉化為人類時,面對的是十分艱苦的自然環境。由於生產能力的低下和知識的落後,原始人類一方面要竭盡全力,從自然界中獲取賴以生存的食物和其它資源,一方面又對強大而神秘的自然界產生崇拜與敬畏,這樣便逐漸產生了原始的宗教和巫術。原始宗教認為自然萬物都是有靈的,而且冥冥之中,還有主宰自然界的“神”。這個(或多個)神掌握着宇宙間的一切權力,可以福佑人類,也可以懲罰人類。但人們可以通過巫與神相通,求得神的庇護和幫助。
在原始宗教中,對動物的崇拜是其重要的內容之一。人類最初的經濟活動是狩獵,因而動物是人類在自然界中最感興趣的對象。原始人要靠捕捉到動物果腹,還要躲避那些對自己生命構成威脅的兇猛動物的襲擊。在這個過程中,原始人對某些動物的體態,如鱷、鯢、蛇、鳥及某些昆蟲等,以及這些動物奇異的能力,如可以翱翔於天空、潛游於水底,可以無足而行,可以蟄伏而屆等,產生了崇拜和幻想。
三、
對動物的崇拜和對自然現象的崇拜,成為巫術活動中的極重要的內容。原始人類往往把狩獵的成功與失敗、是否遭到猛獸的危害與主宰自然界的神聯繫起來,看作是神意志的表達,而這些動物就成了神意志的體現。由此產生了原始人的獻祭活動,即在狩獵歸來后,先要以獵獲動物的一部分祭神,對神的賜予表示感謝,然後才食用。在這種活動中,獻祭的動物就成為人與神聯繫的中介,在這些動物身上表達着原始人對神的祈望和崇拜之情。當原始人類由狩獵經濟向農業與畜牧業經濟過渡后,雖然獵獲動物作為食物來源的重要性逐漸減弱,但在獻祭中以動物為祭物這一點並沒有變化,動物依然作為人神溝通的工具。
由此,獻祭的動物也逐漸神聖化。
這種獻祭活動最初可能是簡單的,但逐漸演化成一種莊嚴的儀式,並且廣泛地應用於各種需要向神祈求的事項,如部族成員疾病、死亡,部族之間的衝突,狩獵、耕種採集、遷徒等等。儀式上除了以動物作為祭物外,還要使用大量的祭器和禮器。在這些祭器和禮器上,原始人類以極為虔誠的心情,繪出或刻出他們所崇敬的各種自然形象,如日、月、山、川、雲、動植物等。這些彩繪或雕刻雖然是一種摹擬,但不少摹擬,特別是對動物的摹擬進行了誇張,在誇張中體現了創造者的宗教觀念。因此,這些由摹擬而形成的圖案、飾紋或雕刻不僅與原型動物有了某種差別,而且具有了神聖的宗教含義。正是在這種具有宗教性的動物形象中,出現了最初的帶有龍特徵的動物紋飾,專家們把這種紋飾稱為原龍紋。
1987年,考古學家在河南濮陽西水坡的一處距今6500年左右的古墓中,發現了墓主身旁有一具用白色蚌殼擺塑的“龍”的圖案。在甘肅也出土過繪有鯢紋的彩陶,在東北的遼河流域發現過距今5000年的玉“龍”,山西出土過帶有“蟠龍紋”的彩陶。當然,這種“龍”與今天我們見到的龍形象還有很大的差距。
四、
遠古“龍”的起源,除了上述原始宗教與巫術的原因外,還與圖騰崇拜有一定的聯繫,圖騰是原始社會中一個氏族的標誌,又稱為族徽。氏族社會中,人們往往相信自己的祖先是一種特定的動物、植物或其它無生命的東西,這種物種就成為氏族祖先的象徵和保護神。據古代文獻記載,中國不少氏族曾以龍為圖騰,如遠古的黃帝、炎帝的氏族,共工氏、祝融氏、堯、舜、禹的氏族,以及吳、越等氏族。但是,這些文獻成書較晚,屬後人的追述,文獻產生時,龍的觀念已經形成,因而不可避免地在記述上有附會和渲染加工的可能性,古代氏族的圖騰傳說往往變成了神話故事,不過還是留下了一些蛛絲馬跡。據專家考證,這些所謂的龍圖騰,實際上是與後來的龍形象相近的蛇、鱷、蜥蜴等動物。這些動物在氏族的祭祀中,不僅被賦予了神聖的意義,而在形態上也被神化。在漫長的遠古歲月中,動物圖騰形象與其它原始宗教中動物崇拜形象融和在一起,形成了原始的龍形象。
“龍”脫掉“原始”二字,即由原龍紋變成真正的龍紋,約在商代。約公元前21世紀,中國產生了第一個國家政權――夏王朝。夏之後是商王朝。商的國勢強大,空前繁榮,《詩經・商頌》中說,商“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彼四海,四海來假,來假祁祁。”譯成現代漢語,就是“商的國土千里之廣,廣大的國土上到處都有民居住,商的疆域達於四深,四海中的人都來讚美商王朝,人數眾多熙熙攘攘,車水馬龍”。商王朝的強盛和一統,推動了不同區域問的文化交流,如百川歸海,文化在商代出現了空前的融和。商人在文化上比較開放,肯於接納其它類型的文化,有利於文化的融和。商王朝非常重視宗教與巫術,也就十分重視宗教活動中必不可少的禮器――青銅器的鑄造。青銅器作為溝通天他的禮器,本身就有宗教的意義,青銅器上的紋飾則有更濃郁的宗教色彩,即通過各種象徵性的紋飾,向人們展示應崇拜的神靈,求其保護,免受怪物的侵害。這種紋飾中,原龍紋成為主要的部分。
五、
“龍”在商代形成的一個突出標誌是龍開始有了角。當然這時龍角的形狀還不固定,有的如長頸鹿,角呈錐形;有的如綿羊,角向後卷;也有的如花冠,還有的似羚羊,此外還有前卷型、虎耳型、螺旋形等各種形狀。商以前的龍形象中並沒有角,在商代龍卻生出角來,其中原因,在於商代對角的崇拜。
在動物中,角一般是雄性動物才會生有,而且碩大強壯的角,往往是強壯有力的象徵,因此角受到遠古先民們的重視和崇敬,成為祭祀等宗教儀式中不可缺少的物品。商代對角的崇拜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不但祭祀的犧牲必須有角,而且依場合的不同,角的大小形狀也有不同。祭天地時用作犧牲的牛,角要如繭栗大小;祭拜祖先時用作犧牲的牛,角以能握在手中而不出把才算合適;宴請賓客用的牛,角要一尺長;有時用來祭把的牛,還要求兩角要平齊,絕對時稱,要有光澤。《詩經・周頌》中曾有讚美角的句子:“殺時��牡,有俅其角,以似以續,續古之人。”詩句的大意是:“殺了那頭公牛吧,它的角又彎又美,用它來祭把天地社稷,就可以繼承祖先的神力。”商人給本來無角的原龍加上各種角,是因為他們認為角有神性,有了角,龍就更有了溝通天地的神性了。有了角之後,原龍紋就擺脫了原型動物的形態,而成為一種與世間任何動物都不同的神獸,商人還用相同的手法,托象、虎、豬、鱷等動物的不同器官加到龍的身上,從而使龍的形象更為神奇。這種經過藝術改造加工后的龍與我們現在見到的龍形象已沒有本質的區別.只有個別形體部分的差異。
不僅原始宗教的動物崇拜和圖騰崇拜成為龍形成的源頭之水,一些奇特罕見的自然現象也匯入了龍形成的溪流。由於龍的形象怪異、能力神奇、有通天的本領,一些奇特的與龍的含義或形象有某種相似的自然現象也被附會成龍。如《山海經》中記載說,在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一座山,稱為章尾山,山上有一條“燭龍”,這條龍人面蛇身,體長千里,兩眼立生,就如兩條直縫。它以眨眼來控制晝夜的變化和時光的流轉,閉目為夜,睜眼力晝。晉人曾有詩云:“天缺西土,龍銜火精,氣為寒暑,眼作昏明,身長千里,可謂至靈。”燭龍的居住地是日光照不到的“寒澤”。據專家考證,所謂燭龍,實際上是北極光。雨後彩虹也被附會為龍,彩虹繽紛的七色、宛若拱橋連接天地的形態、與雨和水的密切聯繫,極易使遠古先民們將彩虹與龍聯繫起來,甚至認為這是一個雙首的龍吸水於江河。此外,巨大的龍捲風、雷雨天氣中的霹靂閃電,都易被古人當作是龍或龍的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