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某鄉有三名義結金蘭的讀書人,分別叫王生、庄生、曾生。其中庄生家境較為貧困,而王生、曾生乃富裕人家。王生慷慨大方,經常接濟庄生。
這年秋季,恰逢大比之年來臨,各地舉子正紛紛準備赴金陵趕考。王生便與兩位同窗商議一塊兒赴考之事。誰知庄生突然提出放棄這科考試。原來两天前,鄉間來了一位算命先生,鄉人都誇他十分靈驗。庄生便也請他算了一命。誰知這瞎子掐指一算,便連連搖頭嘆息,說他壽數已到盡頭,白露節定要遭橫禍而死。而今立秋已經两天了,也就是說離庄生的死期很近了。
王生聽罷哈哈大笑,安慰庄生道:“算命瞎子信口雌黃,休得聽他胡說八道。賢弟還是安下心來,排除雜念,三人同赴考場,求得一官半職,也是榮耀!”
在王生和曾生的勸說下,庄生終於打消顧慮,打點行裝,一起啟程。
來到金陵后,因離考期還有幾天時間,為了放鬆一下旅途的疲勞,三人便一起外出遊玩消遣。這天來到郊外的承恩寺,只見裏面的人進進出出,十分擁擠。庄生便上前打聽何故如此熱鬧。有人告訴他們,寺里最近來了位麻衣相士,相法十分了得,能斷生死禍福,前程富貴,而且準確無誤。凡是被他相過面的人無不嘆服,稱他為“活神仙”。
庄生一旁聽罷不由動了心思,在家鄉算命先生判了我的死期,今日遇上了這位“活神仙”,何不再作一試,以驗證這壽祿究竟如何?主意打定,他便竭力慫恿王生、曾生一起去相面,以卜前程。
相面先生年近古稀,鬚眉皆白,頗有點仙風道骨的神韻。他首先相了曾生一面,連連打着拱手,贊不絕口:“先生好福相,今科必定皇榜高中,解元非你莫屬!”
曾生聞言,頓時喜笑顏開,當即慷慨解囊,賞了相面先生十兩銀子。
接着,相面先生給王生也相了一面,依然笑容可掬,朝王生抱拳相揖:“先生同樣可喜可賀,今科定然榜上有名,只不過名次略遜於前面這位先生而已!”
王生笑道:“如此說來,今科的名次都讓我們兄弟兩人佔了。那我這位兄弟又怎樣講呢?”
相面先生盯了站在旁邊的庄生一眼,便長嘆一聲:“似這位先生的面相可就差矣,差矣!”
曾生搶過話頭問道:“何以見得?請道其詳!”相面先生盯着庄生的臉部,一眼不眨,侃侃言道:“諸位,恕老朽直言不諱。你們瞧,這位先生面相枯槁,神情虛浮,天庭上已現晦紋。依法理,這五日之內必死於非命,應當儘快趕回家中。但依相看來,必然客死異鄉,即使馬上動身,恐怕也來不及了!”
相面先生的話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不獨庄生駭得面如土色,就連王生和曾生也感到十分震驚。王生急忙問道:“能否請先生再仔細審究一下,有沒有解救之法?”相面先生拈鬚長嘆出聲:“生死之數天定,如何可救?”
一旁的眾人聽得無不嘖嘖咋舌。
回到寓所后,王生和曾生不住地安慰庄生,神仙難斷生死命,相士的話未必會靈驗。
庄生垂淚道:“今日相士之言與算命先生說的如此巧合,完全一樣,必然會有所應驗。人生自古誰無死。死倒不怕,我就擔心死在此間會連累二位兄長。所以不如馬上趕回家鄉,爭取能在家中壽終正寢。”
悲情話語說到了這地步,王生和曾生也便不好挽留了。王生當即掏出十兩紋銀交給庄生,含淚說道:“這點小意思略表我的寸心而已!”
當下,庄生仰面長嘆一聲:“同人不同命!”遂與王生、曾生灑淚而別。
庄生萬念俱灰,心情鬱郁地雇了一條小船回鄉去。誰知這船在江中只逆行了半天,便因為風太大,不得不停靠在岸邊。船主說,須等那風小些時才能前行。誰知這一等就是四天,風頭仍未減退。很快第五天期限到了,船還是不能開。庄生心情急躁起來,他耳畔不住地迴響着相士的預言,難道真的就要應驗了?到了這時刻,他只有一心等死,萬慮皆空。只是苦於寂寞無聊之感,無法排遣,他便向船家打聲招呼,獨自離船閑逛。走出了一里多路光景,突然聽得不遠處傳來幾聲小孩的啼哭聲,便舉目尋去。只見跟前突然出現了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孕婦,隨身帶着三個年幼的小兒,她左手抱着一個,右手牽着一個,身後還跟着一個。小孩只管邊走邊哭,孕婦滿臉淚痕,十分悲苦。
庄生上前走幾步攔住了她的去路,躬身一揖問道:“請問大嫂,瞧你這副悲情樣子,究竟碰上了什麼難處?”
孕婦“哇”地哭出一聲,倒出了滿腹苦水。原來,這婦人不幸嫁了一位屠夫,這屠夫性情暴戾,經常虐待妻子。昨天丈夫將賣豬肉的十兩銀子交給她保管,準備過幾天外出販豬。誰知,今天婦人發現這十兩銀子不翼而飛了,八成是讓盜賊偷走了。這下婦人嚇得魂飛魄散,丈夫肯定不會輕易饒過她。與其被這惡人活活打死,還不如自己去輕生!轉念一想,要是自己死了,扔下這三個幼小的孩子也是可憐,同樣要受到他們惡父的虐待。所以,她乾脆橫下一條心,趁丈夫去市場賣肉之際,將這三個孩子全帶上準備一塊兒投江而死。庄生暗自思忖,為了這十兩紋銀,竟然要奪去五條人命,這簡直太凄慘了!我自己不也是快要見閻王的人了么?既然如此,何不將王生贈給我的十兩紋銀贈送給這婦人,救下他們母子五條人命。斟酌一番,主意打定,他當即從身上掏出這十兩紋銀交到婦人的手上,懇切地說道:“大嫂,既然你遇到了這麼大的難處,我當鼎力相助。”
婦人急忙推卻道:“先生,你我萍水相逢,素不相識,怎麼能接受你的重禮?”
庄生嘆了一口氣:“區區十兩紋銀,能夠救下你們母子五條人命,庄某也算是與你們前世結下了善緣。”
婦人只好收下紋銀,牽着三個孩子朝庄生面前一跪,連着磕了好幾個響頭。
這時,日頭已經落山,暮色蒼茫。庄生急於趕回船上,一路腳步匆匆,走了不到一里路,竟然迷失了方向,他便有點心慌。老天爺突然翻了臉,一陣烏雲飄過,便開始嘩嘩地下起了一陣急雨。庄生不敢停留,繼續朝前走去,猛然間瞧見不遠處隱約現出幾間房屋。他走近一瞧,卻是座破廟宇,處處斷壁殘垣。庄生無處可去,便靠在一根廊柱下半躺着養神。
朦朧中,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庄生探頭一看,只見大殿里倏地燈火通明。上首端坐着一位赤面美髯公,身後站着一條手持大刀的黑漢子,兩旁排列着一群兵丁勇士。天哪,這不就是關帝廟大殿中的關聖帝和周倉么?
突然,只聽得關帝開口問道:“剛才聽說今日江邊有人救了五條人命?”
一位身穿紫衣的小吏手捧文卷,出班奏道:“啟稟聖帝,小臣剛才接到土地神申報,此人是一位趕考的讀書人,叫作莊生。”
關帝撫髯點頭。
這時從旁邊又站出一位着繡衣的小吏,同樣手捧文簿,出班奏道:“啟稟聖帝,可嘆這庄生不但今科無名,官祿無望,而且壽數已盡,應在今夜子時,在本廟廊下被牆塌壓斃。”
關帝一聽,頓時變了臉色:“他救了五條性命,積了這麼大的功德,我們應設法替他改變祿譜,添加壽數。昨天得文昌宮通知。這次秋試中有一考生本應錄取江南解元,但此人因為姦淫賣唱女孩而被文昌宮除名,如此看來正好可由庄生填補其缺。”
庄生在暗處正偷聽得津津有味。忽然耳畔似乎有人在驚呼:“庄生快走!庄生快走!”
庄生大吃一驚,猛然醒來,方知原是南柯一夢,自己依然蜷縮在廟檐下。只聽得牆上的泥沙簌簌地往下直掉,他便急忙爬起身子,摸黑朝外直闖,才跑出幾步遠,只聽得身後“轟隆”一聲巨響,那堵殘牆全倒塌了。
天亮以後,庄生朝大殿上的關帝拜了幾拜,然後返回金陵。
庄生的突然出現,着實讓王生和曾生大吃一驚。庄生解釋道’,因為刮大風船難行,耽擱了匾鄉的行程,而自己的死亡期限也已經過去了,自己仍然活着。所以他索性趕回來,一是為參加今科考試,二是要找這個相士討個說法。當然他還撒了個謊,說在江岸邊閑逛時將那十兩紋銀失落了,至於救那孕婦一家五命之事隻字未提。
三人當即重返承恩寺,找到了那個相士。這相士一瞧見庄生便十分驚訝地張大了嘴巴,許久才回過神來,仔細觀察了一番,朝庄生打了個拱手,高興地嚷了起來:“數日不見,先生的骨相大異從前,氣色也一下子好多了。看來先生一定做了什麼大善事!”
庄生微笑不語。
相士又說:“先生今天滿面陰騭(陰德福相),不僅已添福壽,而且祿位高升。今科考試,必中頭榜,明年聯捷人翰林,官登一品,壽數增到八旬!”
曾生在旁邊譏笑道:“你這相士還真會討好賣乖,上次咒人死,今天夸人福。看來全是胡說八道!”
相士瞧了曾生一眼。喟然長嘆道:一個人的壽祿禍福其實都在變幻之中,為善者自然添福添壽。作惡者無疑會消福折壽。記得數日前你們三人一起來看相時,我就發現足下的面相非同一般,肯定是今科解元。誰知今天一見,卻發現足下的額上出現了懸針之紋(即破敗紋),失去了以前的光彩,必然有大隱患。
曾生聞言,頓時氣得滿臉緋紅。
相士又打量了王生片刻,毅然點頭斷言:“這位先生也有陰騭,一定同庄生一樣今科必然高中!”
這年科試,庄生果然中了解元,王生也考中了第五十三名。第二年,兩人同時進入了翰林。而曾生果然落榜,氣得卧病於床,治療無效,半年後一命嗚呼。原來他就是關帝廟中繡衣小吏說的那位姦淫賣唱女的書生。
事後,庄生終於向王生說了實話,抖露了關帝廟邂逅的一幕,王生聽得瞠目結舌,半晌才解嘲道:“賢弟所做善舉,理應得到善報,而愚兄卻是受之有愧了!”
庄生正色道:“恩兄之言差矣,如果無你所贈之金,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五條人命葬身魚腹!今天幸蒙神佑,卻是仁兄的恩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