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蓮教
本文中所謂的“青蓮教”系指奉行三皈五戒,吃長齋,修鍊九節玄功,傳教者以《禮本》開示信眾的宗教,這是檔案上的稱呼,港台及海外信仰者叫該教為“先天道”。其實“青蓮教”的稱呼,僅出現於官方文獻,教內經卷文獻未見蹤影,這一稱呼似乎並無意義,但因大陸學界習用此名稱,基於交流效果考慮,所以筆者在論文名稱上採用此稱呼來指稱該教,至於文中敘述則二者兼用,祈請諒解。清末民國時期著名的同善社、一貫道、歸根道、圓明聖道都是由其教分出①,它可以說是近代中國重要的民間教門。學者林萬傳、淺井紀、馬西沙、武內房司、孔祥濤等人對此都發表過值得參考的文章②。本人約在十餘年前也寫過文章討論先天道早期歷史與其和一貫道的關係③。在這一篇文章中,我打算追溯青蓮教道脈源流系譜由來,並對頗具爭議的“九祖”黃德輝,提出自己的看法。一、青蓮教的自我認同:祖脈源流新論
在先天道系的教門中,流行不少“祖脈源流”。這些祖脈源流並非詳載教中歷史,而是寫着歷代祖師的傳承與傳略。他們之所以重視“祖脈源流”,其實是注重“天命”的真實與否。對他們而言,假祖師或非祖師傳遞的解救方式就非天命,當然毫無效用。只有真祖師,才有天命,才能解救眾生。既然如此,那先天道中的祖脈源流為何呢?其中又透露什麼訊息呢?
讓我們先來看看頗具代表性的“祖脈源流”。民國二十五年(1936)的《祖脈源流》(萬全堂藏版)雲:
達摩初祖,胡成古佛化身……神光二祖,燃燈古佛化身……普庵三祖,靈寶天尊化身……曹洞四祖,天皇真人化身……法名道信……黃梅五祖,靈宵金童化身……法名弘忍……慧能六祖,地藏王古佛化身……其傳衣缽處,白馬二祖同承道統。從此釋終儒起,道傳火宅矣。白七祖,南嶽大帝化身……法名懷讓……度沙門道一者,同續六祖道脈……馬七祖,西天馬鳴尊者化身……法名道一……羅八祖諱蔚群,公遠真人化身,晉時正月初八日降誕,系北直涿洲…道闡於江南河北……着下��袍靈文,為通天鑰匙……八祖功成飛升,道無嗣續,千年後自有來因。黃九祖諱德輝,元始天尊化身。大清康熙年間,二月初八降誕於江西饒州鄱陽縣。祖得通天鎖鑰,乃神遊無極宮,天人交接,承續八祖之道統,普度之心愈切,每日為道焚香,祝告上蒼,一誠有感,元神復游無極宮,見高懸金牌,上書願懺禮本,堂口三千,祖銘之於心,覺而記之於書,教人敬神開示,自此普度昭明,大道鴻興,將道柄授之吳靜林……殊考自天降,官長聞之,疑為匪事,差人四鄉緝獲多人到案,祖……乃自行投案……正宗篇雲:江西鄱陽調理,殺身了道成仁,着下皇極全冊,又名九蓮歸真,恐后眾人不信,預作收圓定憑。(此書後因十一祖遭考,尚未刻出傳世,毀去無存……今歸根所有之皇極九蓮,乃摹擬古書、名詞以惑世也)吳十祖諱紫祥號靜林。文昌帝君化身,康熙年間,七月十三日,降誕於江西撫州府金溪縣,後於江西廣信府貴溪縣,闡道於高山寺,隨後果於有緣寺,遇何若為求道,祖即授之,遂遭風考……何十一祖諱若,斗母化身,乾隆年間,三月初九日,降誕於江西廣信府貴溪縣……早歲游泮補廩,所生三女,最小者名凡英……因自初祖以來,傳葯不傳火,祖至洪郁,始將火候法則傳明,正宗篇雲,何本斗母脫化,洪都葯火顯明,為遭皇風顛考,充軍龍里縣城,訪至十二袁祖,傳道一脈欽承,遂將道統,親交袁祖執掌……袁十二祖諱志謙,號無欺,又曰退安,元始天尊化身,乾隆二十五年,五月十三日降誕於貴州省貴陽府龍里縣,入泮補廩,后承何祖道,(何姑凡英立老爺道)開化雲南,道場大闡……於道光六年丙戌,袁祖將盤,交與徐楊雙承執掌內外兩盤,不料道光八年,皇風大考,虛無頂災,祖乃重立佛綱,再傳道柄……④
一貫道中流傳的《道統寶鑒》所記大體近似,但也有一些差異,如曹洞四祖是靈皇尊者化身,白、馬七祖是白玉蟾、馬端陽⑤。歸根道的《皇極道根》則提到五祖黃梅是“上帝金童化身”等不同⑥,至於圓明聖道宣統三年(1911)《正宗祖派源流全部》最大的不同是關於羅八祖的描寫:
祖諱蔚群,道號公遠。太上高弟公遠真人化身。大明十二月初一日誕降於北直隸涿郡。又雲是山東萊州府即墨縣豬毛城陳陽舍人氏。生而穎異,好道。及長,接七祖心法,當時號曰羅公遠。闡道江南、河北,發下通天鎖鑰,作《皂袍靈文》,又著《五部六冊》、《大乘真經》一部,又著《大乘意講》一擔(部),以為三期末劫印證。當時大道洪開,因時未至,眾孽求還,致祖拋屍還鄉。於是停泊慈船,以待時至。初祖在江南河北闡道,暗釣賢良。后游直隸,度大明弘治主……將《五部六冊》、《大乘真經》與《皂袍靈文》、《通天鎖鑰》、《大乘意講》等經頒行天下,闡道各省。功圓果滿,於大明間正月初八日又因皇風顛考,拋屍還鄉。⑦
不明派別的《祖派源流》(1918年刊)亦提到羅八祖著有《五部六冊》⑧。
以往,學者根據檔案,認為以上這些大同小異的“祖派源流”,其淵源可上溯至十三祖徐、楊時代。確實,在徐、楊時代,先天道中已流行此一祖脈系譜:
1、從達摩初傳法,萬有皆拋,到而今十二代……羅八祖就要成道,黃九祖、吳十祖將近普交,何若祖……將盤口傳謙祖弟兄,同調十二祖……⑨
2、達摩祖西來大意,神光祖錯悔心軟,普庵祖后皈法旨,曹洞祖拋財散貲,黃梅祖九道大誓,慧能祖不顧身軀,馬白祖火宅初起,羅八祖還鄉拋屍,黃九祖苦到極底,吳十祖服勞洗衣,何若祖遭刑幾次,無欺祖弟兄三師,這就是祖派世系,將天盤傳授無虛……⑩
3、相當年祖祖傳先天一亳,十一祖傳十二……11
其實,早在十二祖袁志謙時,已出現此一祖脈系譜。在袁志謙的書中提到:
1、達摩領旨下東城…神光、普庵二、三祖,曹洞黃梅四、五尊,六祖背法傳火宅,廬山啟教度象生…有修有煉得超升。凡遇明師親指示,都能成佛作祖身……大法術流內,祖祖相傳到如今。12
2、初祖達摩……度祖神光,三、四、五祖終日道忙,六祖、七祖死而安康,八祖、九祖鐵石慘傷,十祖、十一祖提淚滿行……13
3、自達摩下東土,領了佛命,祖祖傳,師師授,《無字真經》……此一法,西來意,上上大乘,皆因是羅八祖墜道廢命,天差下黃九祖普度眾生。晝夜間,告蒼天,憂心耿耿,西方上�現出三冊經文
……有禮本和願懺,天機泄盡。累次的,遭風波,要問充軍,何若祖眼見得,他心不忍,提羊毫刪改了,做過奏呈,至無欺,行大道,數年清靜……14
由此可知,至晚在袁志謙時代,達摩至何若十一祖的祖脈系譜已建立,而其中六祖之後,道降火宅的觀念,也已形成。值得注意的是道光十二年教中人替袁志謙的著作《信德洽孚》作序,都稱袁志謙是“元始分性”15,可見袁志謙是元始天尊化身的說法,在生前即已流傳。依此來看,達摩以來各祖是仙佛轉世,托化的觀念至遲在袁志謙時代即已建立。
既然如此,這類道脈源流系譜是袁志謙承繼或創造呢?上述的道脈傳承“三祖普庵”部分提供一點線索。前面提到民國二十五年的《祖脈源流》是這樣描述三祖普庵:
普庵三祖,靈寶天尊化身,隋朝七月二十一日降誕於江西袁州府分宜縣……遂請皈依,三祖深器之……宜名僧璨……后回江西,於分宜縣,城南三十里許,洞中修鍊,忽母至,祖即起身恭迎,頭觸洞頂,划然裂開,至今仙跡猶存……16
現存的先天道系統宗教結社,都承認普庵是其三祖。歸根道的《正宗祖派源流全部》,稱其“姓余,諱僧璨”17,而一貫道的《道統寶鑒》則說他“姓余,諱普庵,號僧璨……別號南泉……七月二十一日降誕於江西袁州府宜春縣人氏……常住慈化寺……居住一石洞勤修苦煉,后聞母至即起身恭迎,頭觸洞頂裂開,至今仙跡猶存……”18。從居住地、姓氏以及頂觸仙跡的情況,都可知以上敘述的先天道的三祖並非僧璨的異名或稱號,而是指南宋江西宜春、分宜一帶的神異僧普庵印肅19。只要稍有常識的人都知禪宗三祖並非普庵,可見袁志謙這一份道脈系譜並非根據姚文宇大乘教或其他大乘教的禪宗法脈而來,而是具有相當特殊性。它反映出編者(1)知識水平不高。(2)是江西人。從這二點來看,這一道脈源流是袁志謙繼承而來的,並非自創。當然,它也非具廩生身份的何若或來自北方的八祖羅蔚群(羅維行)所為,極有可能是出自江西人吳子祥或黃德輝。
先天道中相傳九祖黃德輝著有《禮本》、《願懺》、《雷》三經卷。所謂的《雷》系“三天救劫號令”、“還魔守定玄竅,誠誦雷二經”,可知雷是由雷經與經所合成,其功用在驅邪魔救災劫20。不過,對照檔案記載“分在漢中傳徒之鄧三謨,令黃三來甘,與夏長春,送給銀信並符�五十張,稱為雷二喝,分與入教之人,可以御難”21,可以明了,雷、經除真言、咒語外,尚包含符�。我在最近出版關於普庵的文章,提到普庵及其派下,自南宋以來即以雷法、符�聞名22。由此可推知,普庵會成為先天道祖師應與雷、經的形成有關,也就是說雷、經的編者或製作者吸納普庵雷法或法術完成雷經,故推尊其為祖師。
假如我們的推論正確,那吳子祥碰到的黃德輝之教,似乎並非僅重視內丹修持,恐怕也相當重視儀式、真言、咒語的。
釐清了“祖派源流”的由來,接着我們要分疏“祖派源流”的意義:
(一)“道落火宅”
火宅是佛家用,意謂俗世,所謂的“道落火宅”,是說大道(真理)由俗家人承擔,也就是說,佛法由在家人發揚。這樣的說法,具有強烈的自信,也是替先天道在家人傳教的事實,提供理論依據與正當性。不過,“道落火宅”並非先天道獨創的說法,而是受唐代以來俗人在家人宗教傳統的影響。目前所知,早在禪宗六祖惠能去世不久,民間即出現講述他逸事的《曹溪大師傳》。在傳中,首次見到惠能關於在家人角色的預言:
我滅度七十年後,有東來菩薩:一在家菩薩,修造寺舍,二出家菩薩,重建我教。23
到了南唐的《惠能和尚傳》,變成如此語句:“吾滅度后七十年末,有二菩薩從東而來,一在家菩薩同出興化,重修我伽藍,再建我宗旨”24,显示至少到南唐時代,在家人在傳遞六祖禪法上已具關鍵地位。後來,更被摻入《六祖壇經》中,元代宗寶刊刻的壇經即說:
六祖涅盤時遺言:吾歿后七十年,有一出家,有一在家,當建立吾宗也。25
值得注意的是,同一時期的白蓮宗大師普度提到當時的佛門的類似呼聲:
六祖雲:寧度白衣千千萬,不度空門半個僧。26
很明顯,此種俗高於僧的意識,可以說是六祖“道落火宅”觀念的淵源。有趣的是,順治初期周克複《凈土晨鐘》显示進一步的發展:
今日無為長生聳動俗家,輒雲:未來彌勒佛現在持世,專度居士不度空門,任善知識輩必再生有發,方得成佛作祖。余親聞其說謾應之曰……27
無為是無為教,長生指的是長生教,二者是明代創立,清代流行的民間宗教。由此可見,先天道的“道落火宅”意識,並非該教的特殊產物,而是反映唐代以來在家修行的宗教自主意識。
(二)釋終儒起
在先天道祖派源流中,第二個值得注意的觀念是“釋終儒起”。從前述的討論,可知“釋終儒起”,在十二祖袁志謙早期時代,似乎尚未出現。也就是說,這是後起的觀念。就邏輯來說,“釋終”是“道落火宅”的必然發展,而“儒起”是人為的選擇,也就是說先天道領導者,選擇“儒家”作為該教的主流價值。如此的選擇,可能是教主的個人抉擇,更可能是情勢下的決定。由於道中人士,不斷遭受官方逮捕,如何與官方共處,變成重要的課題。在帝制中國,奉行的是儒家價值,因此把主流價值,拿來作為自己宗教的價值,就是最合適的防護罩。另一方面,我們也不排除是教中讀書人增多的影響,如十一祖何若、十二祖袁志謙都有功名,是讀書人。在如此趨勢下,雖然外在的官方取締壓力仍在,愈來愈多的讀書人進入道中,形成先天道領導者喜著作、立文字的現象。這一點是青蓮教與其他教門不同的特點。
(三)“官考”與“邪教”
在“祖脈源流”中,我們可以發現一項凸出的事實,是先天道不少祖師都遭官方逮捕,或處流刑或判死刑。不過,先天道內部資料或經卷,並未有任何反抗清政府的言論或號召。以往,不少學者認為民間宗教存在一些野心份子,假借宗教革命或顛覆政府。其實,只要了解(看看)教門內部經卷,就會發現很少教門會反抗政府,他們大都採取忍耐的態度,視官方的取締為考驗,稱之為“官考”。道光七年,先天道十三祖徐繼蘭,遭受官方逮捕,不久,楊還虛投案。二人並於道光八年被處死。對於如此打擊,當時逃脫的領袖袁志謙這樣說:
天降考場,皇風嚇風遍地慌。一連幾省遭魔障,虛無兩個遭冤屈,死轉故鄉。也是天意,借考賢良,試眾智慧,誰弱誰強。考眾道念,誰柔誰剛,三乘九品,誰上誰下。修行高低,自現肺腸,無根種子,生毀生謗,破戒開齋,說短道長,考出這些諸模樣,以便龍華定主張,可憐幾省遭刑杖,一連幾載受災殃。幾多頭頂改志,幾多大善變行藏。幾多連齊不認賬,幾多嗔謗在心旁。幾多隻顧己無恙,幾多肯在道上忙。好好歹歹多般樣,一筆寫不盡端詳。肯衛道的天旌獎,不衛道者自凄涼。說之不盡也不講,單照緊處勸承當,調賢吃緊莫放蕩,叫他小心守戒牆。願懺時時要答上,自己謹慎自加忙,大道不久要明朗,財上�E些又何妨。那時功圓泉滿爽,高增菩提上品堂……28
《金不換》卷四《再嘆考場》中亦有類似的看法:
……這幾年大道腥,魔風橫行,切頭刎頸,問徒充軍,拋家失業不少,遭冤受屈多人。夫妻痛哭,母子淚傾,提起好傷情。嗟嗟空中鋪排奇巧,真正神鬼皆驚。此番收圓大事,不是這樣魔橫,怎能得天下共聞。不是這樣傷情,怎能顯出佛門中頭頂。不是這樣通幾省,怎能得香到玉帝闕庭。不是虛無等捨命,充軍流徒的捨身,割愛離塵等,舍家舍財,舍子舍親,你去那裡分九品三乘,誰卑誰尊,因此空中恐怕龍華大鬧,難為區分,乃借王法惡很很的考懲,惡人們凶暴暴的欺凌,刁棍們冤屈屈的列陣,兵役們虛空空的敲釘,還有家庭親戚,鄉約保正,口水淹死人。看你立得住腳跟,穩得住身心,守得住齋本,持得住真經,捨命捨身的,可有嗔憾。舍家舍財,舍恩舍愛的可有怨心,可有調賢之念,可有扶道之誠。一般般考出來,乾乾凈凈現身形,懵懂漢,都記神天無報應,佛祖無限眼睛,那知道天上的千佛萬祖,盡皆下了凡塵,暗暗的走一家,坐一戶,擇取修行,考定假真,一寸一分,簿記分明。29
由於先天道領袖,對信眾做過如此的心理建設,該教系的宗教傳教人員,並不畏懼官方取締,反而視“官考”是上天或老母對他們信道是否虔誠的考驗,這一傳統,後來也為一貫道、歸根道等分支宗教繼承,這也是先天道的特色。
需要說明的是,先天道忍受政府打壓,並不代表他們同意或認同官方的政策,在十三祖楊還虛的例子,將立場表達很清楚:
為自甘赴案,伸明冤屈,懇恩嚴訊,究辦邪正事。職員自幼讀書,泮采芹香,好善吃齋,修身立命。竊思今世佛因,前世積,來生功果此生修,所以職員於新都成都,設立佛堂,每日勸人行善行孝,報答四恩,成己成人,廣行三教,常講當今天子聖諭十六條。職員在新街口,開設鳴謙站房,不料有謝四海,串同鮮子蘭,與華陽街班人等,捏故生情,誣控職員在案。職員聞聽全家已經捉拿,眾人牽連冤枉,只得自行投案,悲訴一場。謝四海、誣報官上,鮮子蘭,無故生傷,街差役把職員冤枉,眾善人一齊遭殃。謝四海、恩將仇償,為甚的起噁心腸。頭一次借銀十兩,未曾還,幾番借搶,念在伊貧苦置放。伊而今,反做不良,職的父八十將上,職的母六十正當,不料得遭此冤枉,父母恩殺身難忘。職雖然幾處佃當,又開設鳴謙站房,各執業生意幾項,又非是游手一旁。職就是吃齋修養,講的是忠孝善良,不殺生,仁德心上,不喻盜,鄰瑞安詳(祥),不邪淫,守禮不放,不酒肉,智慧精強,不妄語,實心可講,講究的三剛五常。順治爺,勸善文榜,康熙爺,隱入廟廊,雍正爺,精忠諭講,內外臣,扶掌朝綱,又況且,當今皇上,也曾修,性命一雙。敬三教暗把道訪,頒禮部,興設佛堂,諭下天,行善為上,扶王寶法古聖王,尚道德存心教養……職從頭,敘敘衷腸,自壬午年持齋修善,后遇明師指破,領受三皈五戒,除卻十惡八邪。每日參禪打坐,運動自身精氣神三寶,可以卻病延年,是儒家之人,受釋家之戒,修老君之道,斯為三教并行,縱不能使天下皆善,四海昇平,道總是一庄好事,怎奈世俗不好,不以為善教,反以為邪教。30
實際上,不只是官府視民間教門為“邪教”,就連讀書人亦敵視他們,清初顏元即視這些教門為“邪道”,說“世間愚民,信奉妖邪,各立教門,焚香聚眾”,為害不少,“上厲國家之憂,下坑小民之命”。在官府及士紳的龐大壓力下,為什麼教門中人仍對其領袖有信仰心,向心力呢?這恐怕與教門的宣傳有關。顏元曾舉一個有趣的例子:
京中剮了甚麼“無生老母”,殺了許多倡邪道人,你們不曾聽的么?你們那頭行哄你們說:“上頭不是拿持齋念佛的,是恐怕聚眾謀反”。31
除了解釋不同外,教門領袖通常宣稱自己是仙佛化身,以堅定信眾信心。中國傳統上視傑出人物或英雄為天上星宿下凡或動物轉世。佛教傳入中國后,逐漸出現菩薩或羅漢應化的例子,到了元代,民間流行彌勒佛下生或出世的傳說,先天道教主是仙佛下凡,顯系此一潮流下的產物。
從先天道在道光中期採用扶乩來決定教中大事,可以推知先天道祖師是仙佛化身的說法,應也是藉由扶乩得知的。他們之所以採用扶乩,可能與袁志謙有關。
二、關於“九祖”黃德輝
1992年馬西沙在《中國民間宗教史》中,對一貫道“九祖”黃德輝,提出新的看法。他根據雍正十二年江西圓頓教案的奏摺資料,推斷說:雍正十二年江西發生的圓頓教案中的黃廷臣(黃上選、黃榮萬)就是一貫道傳說中的黃九祖德輝。32
當時,馬西沙所持的論據,並未有直接、間接數據,僅憑時間接近,事迹類似做出上述的判斷,因此,我在二年後,草成一文,批評此說33。最近閱讀《天地會》中收錄的李凌魁等嘉慶年間江西、福建天地會史料,赫然發現幾則史料,有助於解開此一謎團,並修正自己以往的看法。第一則史料是嘉慶十一年八月護理江西巡撫先福奏審吳文春的奏摺。所附吳文春供單及所藏符�:
吳文春供……臨川縣人……嘉慶十年十一月十一日,杜世明到陳淑金家邀人吃天地會酒。杜世明邀了陳金奴即陳淑金……小的又邀江賢宗,一共八人結盟拜會……嘉慶十一年四月十一日杜世明又糾邀結盟拜會……次日杜世明給小的符簽一紙……再這會內的人有吃齋與不吃齋兩種。善字號儘是吃齋,和字號俱系吃葷34……
吳文春所藏符:……
黃廷臣
吳子祥善字號聖章和字號35
(《天地會》(六)前附圖五)
文中的杜世明是福建邵武人,乾隆四十七年在江西當“傭工”,聞知貴溪縣人吳子祥有“恩本”經卷,吃齋念誦,可以消災治病,隨送給番銀一圓,買得一本,攜回陸續照抄,“賣誦十餘次”。嗣聞李凌魁亦向吳子祥買有經本,是同道。迨吳子祥去世后,李凌魁復入天地會,另造陰盤、陽盤名目,願入陽盤教者傳授手訣口號,願入陰盤教者抄傳經本吃齋念誦。杜世明隨往拜李凌魁為師36。由此可見,杜世明在乾隆四十七年拜吳子祥為師,在吳死後,轉拜同門師兄李凌魁為師。從上述資料及說明可知,李凌魁所傳的教法:陽盤教是天地會手訣口號,陰盤教是抄經吃齋,也就是說陽盤教者屬和字號,而陰盤教者是善字號。吳子祥所藏符�寫着黃廷臣、吳子祥是善字號的頭,很清楚显示善字號吃齋者奉黃廷臣、吳子祥為祖師。對照杜世明、李凌魁都系吳子祥弟子,及吳文春符�書寫順序,可知黃廷臣是吳子祥的師父,為前輩祖師。這一點可從第二則史料:張顯魯的案例,得到印證。嘉慶十九年九月的奏摺雲:
張顯魯一犯,籍隸寧化,與在逃之江西石城縣民熊毛素識……嘉慶十八年九月初九日……張顯魯等即拜熊毛為師。熊毛排列神桌香燭,架起雙刀,令各人在刀下鑽過,立誓彼此相幫,傳授取物用三指暗號……熊毛私給張顯魯符字及圖記、紙條。張顯魯攜回查看,內寫順天行道,並已獲正法之吳子祥及黃廷臣姓名。該犯因字句違悖,收藏家內,不敢告人……37
道家陰符派博客--青蓮教(先天道)道脈源流--法脈
江西天地會吳文春等結會時所藏符�(嘉慶十一年)
這個熊毛是江西石城縣人,嘉慶八年三月十五日拜李大祿為師入天地會,李大祿傳授“開口不離本、出手不離三暗號,並口授《願懺》”,又給符咒簿一本38。上引文提及的地點福建寧化縣、暗號、吳子祥、《願懺》等情況,都显示熊毛可能是李凌魁派下門徒。
結合以上敘述,我們得到的結論是:李凌魁從吳子祥處得到的經本不只《恩本經》,亦包含《願懺》,也就是說李凌魁是吳子祥徒弟,而黃廷臣是其教的祖師。至於吳子祥與黃廷臣有無直接師承關係,尚需進一步研究。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黃廷臣就是先天道中的“九祖”,至於他為何叫“黃德輝”,恐怕不是黃廷臣改名,而是門徒避諱所致。這個避諱,可能與謠傳黃廷臣被“正法”,門徒不敢告人有關。
註釋:
①20林萬傳《先天大道系統研究》頁1―188,頁70。台南�N巨書局,1986年訂正二版。
②王見川《台灣的齋教與鸞堂》頁75―76,台北南天書局,1996年。武內房司《清代青蓮教的救濟思想:以袁無欺所說を中心に》,《中國:社會と文化》第7號,頁53―68,1992年。武內另着有《清末苗族反亂と青蓮教》等相關文章。孔祥濤《青蓮教“道統”考:兼論羅教、大乘教研究中的相關問題》,“社會問題研究叢書”編委會編《再論邪教:邪教、教派與極端行為論文集》,廣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
③33王見川《先天道前期史初探:兼論其與一貫道的關係》,氏著《台灣的齋教與鸞堂》,頁75―114,頁84―89。
④16民國二十五年《祖派源流》頁7―36,頁11。岡山萬全國術館印送,1995年複印。此資料,武內房司較早使用。
⑤18《奉天承運道統寶鑒》頁10―28,頁14。台南大千世界出版社,1980年再版。
⑥清末《皇極道根》《歷代祖派源流》頁1―9,未標出版地點,刊本。
⑦轉引自楊凈麟《青蓮教祖派源流》頁41,《宗教哲學》36期,2006年6月。
⑧17楊凈麟《青蓮教祖派源流》頁41―42,頁41。
⑨《金不換》卷6《鐵筆八條》頁678,王見川、林萬傳編《明清民間宗教經卷文獻》第8冊,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9年。本文使用此一版本《金不換》。
⑩《金不換》卷6《寄合堂書》頁694。
11《金不換》卷6《辭別祖師》頁702。
12《元化指南》卷2《十二月念佛歌吟》頁780,王見川、林萬傳編《明清民間宗教經卷文獻》第8冊。
13《元化指南》卷5《道言一助》頁835。
14《金不換》卷6《告知音修持》,頁661。
15《信德洽孚》卷5序,頁956,王見川、林萬傳編《明清民間宗教經卷文獻》第8冊。
1922王見川《從僧侶到神明:定光古佛、法主公與普庵之研究》頁51―109,中壢圓光佛研所,2007年9月。又見王見川《漢人宗教、民間信仰與預言書的探
索:王見川自選集》頁25―54,台北博揚文化公司,2008年。
21《川匪奏稟》頁114。原書無編號,此為研究者自編。
2324楊曾文校寫《六祖壇經》(新版、敦煌新本)附編(一)《曹溪大師傳》頁127,頁154。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年。
25元德異刊行、丁福保箋注《六祖壇經箋注》《付囑品第十》(《德惠叢書》3,1992年5月學道者重刊再版)頁269則雲:“吾去七十年,有二菩薩,從東方來,一出家,一在家,同時興化,建立吾宗,締緝伽藍,昌隆法嗣……”。
26楊訥編《元代白蓮教資料彙編》頁153,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
27周克複《凈土晨鐘》頁147,《?續藏經》109冊,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0年複印。
28《金不換》卷三《論大考月調》,頁514。
29《金不換》卷四《再嘆考場》,頁545。
30《金不換》卷六《投案呈詞》,頁700―701。
31顏元《存人編》《第五喚》頁182,收入氏著《習齋四存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32馬西沙、韓秉方《中國民間宗教史》頁1104,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
34嘉慶十一年八月初四日批《護理江西巡撫先福奏審擬吳文春折》附一:吳文春供單,附二:吳文春所藏符�,人大清史所、一檔館編《天地會》(六)頁
283―285,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7年。
35《天地會》(六)五江西天地會吳之春等結會時所藏符�。按“吳之春”乃“吳文春”之誤。
36嘉慶十一年八月初五日《大學士董誥奏議復阿林保等審擬杜世明一案折》(軍錄),《天地會》(六)頁286―287。
37嘉慶十九年九月十八日批《閩浙總督汪志伊奏審擬張顯魯等結仁義會折》(軍錄),《天地會》(六)頁186。
38嘉慶十九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批《閩浙總督汪志伊奏審明熊毛等結仁義會折》(軍錄),《天地會》(六)頁193―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