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一個釘子
25歲以前我住在北京的四合院里,25歲左右是特別喜歡“思考”的年齡。四合院的生活是緊湊的,大概過於緊湊了,沒有人擁有自己的空間,連說悄悄話的地方也沒有。
鄰院里的小華結婚的時候,她對我說:我根本就不喜歡他,為了他的錢就是了。我記得我們兩個站在有石獅子的大院門口,那是一個夏天的晴朗的夜晚,衚衕兩邊都是乘涼的人們,她說話的時候往四下里看看,我也就跟着她往四下里看看,當然沒有人會聽見她的話,下棋聲吵嚷聲和天氣的熱度同步上升,似乎越熱人們說話的聲音也越大。
到了大家都回屋睡覺的時候,衚衕里開始安靜下來,我覺得有些沮喪,好像小華的話像是在一面剛剛粉刷了的漂亮的牆上,釘了一個難看的釘子,揮之不去了。
兩年以後我再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離婚了。
我看到她的時候,又看到了那個釘子。
這幾年我住在悉尼,住在和四合院無關的地方,這裏,人的生活是個人的,生活方式是放鬆的,開口閉口談的是天氣是到海邊曬太陽是如何輕鬆生活。
電影《不道德的交易》放映時,朋友凱麗半開玩笑地說,那有什麼呢,一夜,一百萬,一夜以後,我就再也不用為生活發愁了,就可以無憂無慮,放鬆生活了。這些話當然都是大聲說出來的,沒有了小華那樣的膽怯。
我聽到這話的時候,我又看到了那個釘子。
這話讓我覺得不痛快,從小華到凱麗,從北京到悉尼,但是究竟是為什麼呢?我卻不能清晰地回答自己,直到有一天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
我見到她,是在辦公室里,她是來做心理諮詢的。她很漂亮,但是那種漂亮里有一種特別憂鬱的顏色,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那種眼神,不知道該怎麼樣描繪它。
她坐下,身體斜靠在沙发上,說:“你在乎我抽煙嗎?”從來沒有人提出過這種問題,因為在西方吸煙大概就只有在家裡和酒吧是合法的了。
“沒問題,你要抽就抽吧。”
她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說:“我是一個妓女,一個高級妓女,雖然高級也是妓女。”
我沒有說話,看着她,我等着她說話,因為到此為止我還不知道她想要我做什麼。
我看着她,又一次看到了她那種眼神。
“我忘不掉這件事情,可是我想忘掉,我已經有一年沒有做這事了,可是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出了監獄的人,不知道該怎麼樣正常地生活。
“最初做妓女是為了錢,因為我接到一個很高額的稅單,不知道怎麼來償還,一個朋友介紹我一個客人,很有錢的客人,就那一個晚上,我把債還了。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卻沒有就此停止,因為我想,我可以這樣做上一年,然後,一切就有了,然後我就可以去上大學,我想做一個醫生。
“一年前,我最後決定不再做這種事了,就離開了那裡,來到了悉尼,決定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始生活。我以為這很容易,我開始恐怖起來,或許這種骯髒感會伴隨我的一生吧,我睡不着覺,開始喝酒,很多的酒。
“半年前,我遇到了我現在的男朋友,他很善良,心很好,可是我沒有勇氣告訴他我的過去,我害怕他會因此而離開我,可是,不告訴他呢,我也不知道……”
我聽着她說話,看着她的眼睛,一雙那麼美麗那麼痛苦的眼睛,我才意識到那眼神後面是什麼樣的東西了。
她走了以後,我就突然又想到了小華和凱麗讓我想到的那個釘子。
我想來,我的那種不痛快的感覺,實際上不是對於一件事情本身,而是對於那種輕描淡寫的態度,好像因為輕描淡寫痛苦就可以成為輕盈的蝴蝶,不會的,痛苦到來的時候是不會飛的,它像釘子一樣冰冷地嵌進你的精神里,你大概要做出一生的努力,才有可能把那個釘子拔掉吧。拔掉那個釘子,是比在廢墟上建立一萬座大廈要困難和漫長的,因為那面有着釘子的牆是一片感情的廢墟。
我不是一個說教的人,最最不喜歡說教,更不是一個正統的人,最最不喜歡用正統來衡量人,我只是覺得把一件不是輕描淡寫的事情說得輕描淡寫,對自己是不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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