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池中的蘋果
路過南方某市,當地一位詩人引導我去市中心廣場參加一個藝術展開幕式———10噸蘋果漂浮在一個巨大的水池裡,緩緩變質、腐爛。池邊則立着一座圓形金屬立柱,立柱上置放着一個鍍了一層金的金屬蘋果。一池“易腐”的真蘋果,一個“恆定”的假蘋果。據說創作者希望通過兩者之間的對比,形成一種“轉換”的關係。而我和池邊的市民們一樣茫然:這也是藝術?一個有錢用卡車從超市裡拉來一車蘋果再狠狠心倒在水池中的人,就可以如此輕易地成為一個藝術家?
我想,這個作品的作者大約沒有貧寒的鄉村生活經歷。他的一生與一棵蘋果樹的栽培、澆水、抽芽、剪枝、開花、結實無關,與一個果農的疲倦和快樂無關。而我的童年時代則是被家門前的一個大果園收藏着的。桃子、梨、蘋果、柿子……聯袂而來,次第構成一個孩子眼中鄉村四季的徽記。但我很少能用牙齒親近它們。它們坐着籃子、紙箱、馬車消失在通往縣城的土路上,再回來時已被祖父變成了油、鹽、醋、小米、火柴、鉛筆、連環畫……
我明白,童年時代的經歷、視角和心境一直影響着我今天的生活。或者說,一個果園始終以它的花香、果實覆蓋著我的頭頂。仰望果園,蘋果結滿天空,成為一個鄉村之子終生的天堂和神祇。直到今天,我仍然沒有用水果刀削皮的習慣,而是用水沖洗乾淨之後從果皮一直吃到果核———像是從今天一直回溯到童年。一個人的吃相,泄露了他的來歷和去向。我是一個生活在都市裡的鄉下人,對植物和果實永遠懷着親情。因此,我對這位把10噸蘋果倒入水池,把我的果園從天空伐倒並傾進水池中的人,難以認同,並對當代藝術從形而上的精神王國墮落到形而下的散發腐爛氣味的水池之後的命運不安。而這說不定正是傾倒蘋果者所要向我說明的一個主題?
遠遠注視着那一群從頭髮到服飾都非常另類、先鋒的人士在水池邊晃來晃去,以水池中的蘋果為背景,手舉高腳酒杯在電視台“前衛”頻道記者和實驗藝術雜誌記者面前作沉思狀、侃侃而談狀、嬉皮士狀。朋友告訴我,這一群人是本地的評論家、藝術家,其中就有《水池中的蘋果》的作者。我說:“但願他們當中沒有詩人。”朋友笑了:“其中有幾人寫詩,而且也算是我的朋友。”我說:“那我不願認識他們。”朋友諒解地陪我離去,滿地蘋果卻像哭得紅腫的眼睛望着我的背影———我以及周圍眾多有着鄉村經驗的白領、金領們,誰願意做一隻鍍了一層金的假蘋果?誰願意是一隻真蘋果,但卻面臨着被現實生活所敗壞的命運?
據悉,這一個“作品”將被保留到全池蘋果一概腐爛的時候。深夜,有被雇傭的保安來守護水池,以免流浪者、民工等等與鄉村有關的人們來此撈取蘋果。而我童年時候的果園是無人看守的,路過的人們餓了可以隨意摘幾個充饑。有一次祖父在果園漫步,忽然看到一個鄰居在提着大竹籃子慌慌張張地摘我家的蘋果。祖父趕忙蹲下身來伏在果園深處屏住呼吸,直到那個鄰居滿載而去。祖父說,他怕那個鄰居看見了他會害羞、會變成一個撕下臉皮的賊。“他一定遇到為難的事了。他是個講面子的男人。一籃蘋果救了他,值得。”祖父,多年之後如果你面對這水池裡的10噸蘋果,你會像當年一樣寬容、平靜地對待一個出足了風頭的先鋒藝術家,認為這一池蘋果也能夠救了他嗎?還是和我一樣,在暮色中悄悄擦去眼角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