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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太祖千里送京娘

趙匡胤兄弟霸佔兩位“美女戰俘”:小周后

趙太祖千里送京娘

導語:兔走烏飛疾若馳,百年世事總依稀。 累朝富貴三更夢,歷代君王一局棋。 禹定九州湯受業,秦吞六國漢登位。 百年光景無多日,晝夜追歡照樣遲

兔走烏飛疾若馳,百年世事總依稀。

累朝富貴三更夢,歷代君王一局棋。

禹定九州湯受業,秦吞六國漢登位。

百年光景無多日,晝夜追歡照樣遲。

話說趙宋未年,河東石室山中有個隱士,不言姓名,自稱石老人。有人認得的,說他原是有才的俊傑,因遭胡元之亂,曾詣軍門獻策不聽,自起義兵,恢復了幾個州縣。厥後見時勢日蹙,知大事已去,乃微服潛遁,隱於此山中。指山為姓,農圃自給,恥言仕進。或與談論古今興廢之事,娓娓不倦。

一日近山有老小二儒,閑步石室,與隱士相遇。偶談漢、唐、宋三朝創業之事,隱士間:“宋朝何者勝於漢、唐?”一士雲:“修文但武。一士雲:“歷朝不誅戮大臣。”“隱士大笑道:“二公之言,皆非通論,漢好征伐四夷,儒者雖言其‘贖武,,然夷狄畏懼,稱力強漢,魏武猶借其餘威以服匈奴。唐初府兵最盛,后變為藩鎮,雖跋扈不臣,而大牙相制,終藉其力。宋自渲淵和虜,憚於用兵,厥後以歲市為常,以拒敵為諱,金元繼起,遂至亡國:此則愜武修文之弊耳。不戮大臣雖是忠實之典,然好雄誤國,一概姑容,使小人進有非望之福,退無意外之禍,終宋之世,朝政坏於好相之手。乃致未年時窮勢敗,函傀胄於虜庭,刺似道於廁下,不亦晚乎!以是為勝於漢、唐,豈其然哉?”二儒道:“據先生之意,以作甚勝?隱士道:“他事雖不及漢、唐,惟不貪女色最勝。”二儒道:“何以見之?”隱士道:“漢高溺愛於戚姬,唐宗亂倫於弟媳。呂氏、武氏幾危社稷,飛燕、太真並污宮闈。宋代雖有盤樂之主,絕無漁色之君,以是高、曹、向、孟,閨德獨擅其美,此則遠過於漢、唐者矣。”二儒嘆服而去。正是:

要知古往今來理,須問高明遠見人。

剛剛說宋朝諸帝不貪女色,全是太祖天子貽謀之善,不只是為君以後,早期宴罷,寵幸希疏。自他未曾起身變泰的時節,也就是個鐵掙掙的英雄,直道而行,一邪不染。則看他《千里送京娘》這節故事便知。正是:

說時義氣凌千古,話到英風透九霄。

八百軍州真帝主,一條桿棒顯雄豪。

且說五代亂離有詩四句:

朱李石劉郭,梁唐晉漢周…

都來十五帝,擾亂五十秋。

這五代都是偏霸,未能混一。其時土字割裂,民無定主。到後周雖是五代之未,兀自有五國三鎮。那五國?

周郭威,北漢劉崇,南唐李毋,蜀盂拒,南漢劉最。那三鎮?

吳越錢佐,荊南高保融,湖南周行逢。

雖說五國三鎮,那周朝承梁、唐、晉、漢之後,號為正統。趙太祖趙匡胤曾仕周為殿前都點檢。后因陳橋叛亂,代周為帝,混一宇內,國號大宋。當初未曾起身變泰的時節,因他父親趙洪殷,曾仕漢為岳州防禦使,人都稱匡風為趙令郎,又稱為趙大郎。生得面如嘿血,目若曙星,力敵萬人,氣吞四海。專好結交天下俊傑,任俠任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個管閑事的祖宗,撞沒頭禍的太歲。先在沛京城打了御勾欄,鬧了御花園,冒犯了漢未帝,逃難天涯。到關西護橋殺了董達,得了名馬赤腆鱗。黃州除了宋虎,朔州三棒打死了李子英,滅了潞州王李僅超一家。來到太原地面,遇了叔父趙景清。時景清在清油觀出家,就留趙令郎在觀中棲身。誰知染病,一卧三月。等到痊癒,景清旦夕相陪,要他將息身體,不放他出外閒遊。

一日景清有事出門,分付令郎道:“侄兒耐心靜坐片時,病如小愈,切勿行動!”景清去了,令郎那裡坐得住,想道:“便不到街坊遊盪,這本觀中閑步一回,又且何妨。”令郎將房門拽上,繞殿游觀。先登了三清寶殿,行遍器械兩廊、七十二司,又看了東嶽廟,轉到嘉寧殿上嬉戲,嘆息一聲。真箇是:

金爐不動千年火,玉盞長明萬載燈。

行過多景樓玉皇閣,一四處殿字崔鬼,制度宏敞。令郎喝來不迭,果真好個清油觀,觀之不足,玩之有餘。轉到哪都九泉鎮定所在,卻見小小一殿,正對那子孫宮相近,上寫着“降魔寶殿”,殿門深閉。

令郎前後旁觀了一回,正欲轉身,忽聞有哭泣之聲,乃是婦女聲音。令郎側耳而聽,其聲出於殿內。公予道:“暖蹺作怪!這裡是出家人住處,緣何藏匿婦人在此?其中必有不明之事。且去問道童討取鑰匙,開這殿來,看個明晰,也好放心。”轉身到房中,喚道童討降魔殿上鑰匙,道童道:“這鑰匙師父自家收管,其中有隱秘大事,不許閑人開看。令郎想道:“‘莫信直中直,須防人不仁!’原來俺叔父不是個好人,三回五次只教俺靜坐。莫出外閑行,原來干這活動。出家人成甚禮貌?俺今日便去打開殿門,怕怎的!”

方欲移步,只見趙景清回來。令郎含怒相迎,口中也不叫叔父,氣忿忿地問道:“你老人家在此出家,於得好事?”景清出其不意,便道:“我未曾做甚事/令郎道:“降魔殿內鎖的是什麼人?”景清剛剛省得,便搖手道:“賢侄莫管閑事!”令郎急得浮躁如雷,高聲叫道:“出家人清凈無為,紅塵不染,為何殿內鎖着個婦女在內哭哭啼啼?必是非禮造孽之事!你老人家也要放出良心。是一是二,說得明晰,尚有個商議;休要欺三瞞四,我趙某不是與你和光同塵的!”景情見他言詞峻厲,便道:“賢侄,你錯怪愚叔了!”公於道:“怪不怪是小事,且說殿內可是婦人?”景清道:“正是。令郎道:“可又來。景清曉得公予性躁,還未敢明言,用緩同准許道:“雖是婦人,卻不幹本觀道眾之事。”令郎道:“你是個一觀之主,就是別人做出歹事寄頓在殿內,少不得你知情。”景清道:“賢侄息怒,此女乃是兩個著名響馬不知那裡擄來,一月之前寄於此處,托吾等替他好生看守;若有差遲,雞犬不留。因是賢侄病未痊,未曾對你說得。”令郎道:“響馬在那裡?”景清道:“暫往那裡去了。”公於不信道:“豈有此理!快與我打開殿門,喚女子出來,俺自審問他詳細。”說罷,綽了渾鐵齊眉短棒、往前先走。

景清知他性如猛火,欠好遮攔。慌忙取了鑰匙,隨後趕到降魔殿前。景清在外邊開鎖,那女於在殿中聽得鎖響,只道是強人來到,愈加啼哭。令郎也不忍讓,才等門開,一腳跨進。那女子躲在神道背後唬做一團。令郎近前放下齊眉短棒,看那女子,果真生得標緻:

眉掃春山,眸橫秋水。含愁含恨,犹如西子捧心;欲位欲啼,宛似楊妃剃頭。琵琶聲不響,是個未出塞的明妃;胡前調若成,明晰強和番的蔡女。天生一種風騷態,即是丹青畫不真。

令郎寬慰道:“小娘子,俺不比姦淫乏徒,你休得驚慌。且說家居那邊?誰人引誘到此?倘有不平,俺趙某與你解救則個。那女子剛剛舉袖拭淚,深深道個萬福。令郎還禮。女子先間:“尊官高姓?”景清代答道:“此乃沛京趙公於。”女子道:“令郎聽稟!”未曾說得一兩句,早已撲獲狡流下淚來。

原來那女子也姓趙,小字京娘,是蒲州解良縣小祥村棲身,年方一十六歲。因隨父親來陽曲縣還北嶽香願,路遇兩個響馬強人:一個叫做滿天飛張廣兒,一個叫做着地滾周進。見京娘顏色,饒了他父親性命,搶劫到山神廟中。張周二強人爭要結婚,不願相讓。議論了兩三日,二人恐壞了義氣,將這京娘寄頓於清油觀降魔殿內。分付羽士小心供應看守,再去別處訪求個仙顏女子,搶劫而來,湊成一對,然後同日結婚,為壓寨夫人。那強人去了一月,至今未回。羽士恐懼他,只得替他看守。

京娘敘出緣由,趙令郎剛剛向景清道:“適才甚是粗鹵,險些衝撞了叔父。既然京娘是良家室女,無故被強人所擄,俺今日不救,更待何人?”又向京娘道:“小娘子休要悲痛,萬事有趙某在此,管教你重回故土,再見蒙娘。”京娘道:“雖承令郎盛意,釋放奴家出於虎口。奈家鄉千里之遙,奴家孤身女流,怎生跋涉?”令郎道:“救人須救徹,俺不遠千里親自送你回去。”京娘拜謝道:“若蒙云云,即是重生怙恃。”

景清道:“賢侄,此事斷然不能。那強人勢大,訟事禁捕他不得。你今日救了小娘子,典守者難辭其責;再來問我要人,教我若何對於?須當牽連於我!”令郎笑道:“勇敢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難行。俺趙某一生見義必為,萬夫不懼。那響馬雖狠,敢比得潞州王么?他須也有兩個耳朵,曉得俺趙某名字。既然你們出家人怕事,俺留個記號在此;你們好回復那響馬。”說罷,輪起渾鐵齊眉棒,橫着身子,向那殿上朱紅桐子,狠的打一下,“瀝拉”一聲,把菱花窗枯都打下來。再復一下,把那四扇棍子打個雜亂無章。唬得京娘戰戰兢兢,遠遠的躲在一邊。景人情如土色,口中只叫:“罪行!”令郎道:“強人若再來時,只說趙某打開殿門搶去了,冤各有頭,債各有主。要來尋俺時,教他打蒲州一起來。

景清道:“此去蒲州千里之遙,路上盜賊生髮,獨馬獨身,尚且難走,況有小娘子牽絆?凡事宜三思而行!”令郎笑道:“漢未三國時,關雲長獨行千里,五關斬六將,護着兩位皇嫂,直到古城與劉皇叔相會,這才是大丈夫所為。今日一位小娘子救他不得,趙某還做什麼人?此去倘然冤家狹路重逢,教他雙雙受死。”景清道:“然雖云云,尚有一說。古者男女坐差異席,食不共器。賢侄千里相送小娘子,雖則盛意,出於義氣,傍人怎知就裡?見你少男少女一起偕行,嫌疑之際,被人談論,可不為好成歉,反為一世英雄之法?”令郎呵呵大笑道:“叔父莫怪我說,你們出家人慣妝架子,裡外紛歧。俺們做英雄的,只要自己血心上打得過,人言都不盤算。”景清見他主意已決,問道、“賢侄幾時啟程?”令郎道:“明早便行。”景清道:“只怕賢侄身於還不健旺。”令郎道:“不妨事。”景清教道童治酒送行。令郎於席上對京娘道:“小娘子,剛剛叔父說一起嫌疑之際,恐生議論。俺藉此席面,與小娘子結為兄妹。俺姓趙,小娘子也姓趙,五百年合是一家,今後兄妹相等便了。”京娘道:“令郎朱紫,奴家怎敢扳高?”景清道:“既要偕行,云云最好。”呼道童取過拜氈,京娘請恩人在上:“受小妹於一拜。”公於在傍還禮。京娘又拜了景清,呼為伯伯。景清在席上敘起侄兒許多英雄了得,京娘歡喜不盡。是夜直飲至更余,景清讓自己卧房與京娘睡,自己與令郎在外廂同宿。

五更雞唱,景清起身放置早飯,又備些乾糧牛脯,為路中之用。令郎輸了赤以磷,將行李扎縛停當,囑付京娘:“妹子,只可村妝服裝,不能冶容炫服,惹是招非。”早飯已畢,令郎扮作客人,京娘扮作村姑;一樣平常的戴個雪帽,齊眉遮了。兄妹二人作別景清。景清送出房門,溘然想起一事道:賢侄,今日去不成,還要盤算。不知景清說出甚話來?正是:

鵲得羽毛方遠舉,虎無牙爪不成行。

武則天乾陵壞了大唐國運?

景清道:“一馬不能騎兩人,這小娘子弓鞋襪小,怎跟得上?可不擔誤了程途?從容覓一輛車兒同去卻欠好?”令郎道:“此事算之久矣。有個車輛又費照顧,將此馬讓與妹子騎坐,俺誓願千里步行,相隨不憚。”京娘道:“小妹有累恩人遠送,愧非男子,不能執鞭墜鐐,豈敢反占尊騎?決難從命!”公於道:“你是女流之輩,需要腳力:趙某腳又不小,步行正合其宜。”京娘再四謝絕,令郎不允,只得上馬。公於跨了腰刀,手執渾鐵杆棒,隨後向景清一揖而別。景清道:“賢侄路上小心,生怕遇了兩個響馬,須要專心堤防。下手斬絕些,莫帶累我觀中之人。”公予道:“不妨,不妨。”說罷,把馬尾一拍,喝聲:“快走。那馬拍騰騰便跑,令郎放下腳步,牢牢相隨。

於路免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紛歧日行至汾州介休縣地方。這赤隱磷原是千里龍駒馬,追風逐電,自清油觀至汾州不外三百里之程,不勾名馬半日馳驟。逐一則令郎步行恐奔赴不及,二則京娘女流不慣馳騁,以是控轡徐徐而行。兼之路上賊寇生髮,須要慢起早歇,逐日止行一百餘里。

公於是日行到一個上岡之下,地名黃茅店。當初原有村子,因世亂人荒,都逃散了,還存得個小小店兒。日色將哺,前途田野,令郎對京娘道:“此處安歇,明日早行罷。京娘道:“但憑尊意。店小二接了包裹,京娘下馬,去了雪帽。小二一眼瞧見,舌頭吐出三寸,縮不進去。心下想道:“若何有這般好女子!”小二牽馬系在屋后,令郎請京娘進了店房坐下。小二哥走來貼着呆看。令郎問道:“小二哥有甚話說?”小二道:“這位小娘子,是客官甚麼人?”令郎道:“是俺妹子。”小二道:“客官,不是小人多口,千山萬水,路途間不應帶此仙顏尤物同走!”令郎道:“為何?”小二道:“離此十五里之地,叫做介山,地曠人稀,都是綠林中英雄出沒之處。倘若強人知道,只好白白里送與他做壓寨夫人,還要貼他個利市。令郎震怒罵道:“賊狗勇敢,敢虛言恐唬客人!”照小二面門一拳打去。小二口吐鮮血,手掩着臉,向外急走去了。店家娘就在廚下發話。京娘道:“恩兄忒性躁了些。令郎道:“這廝言語不知進退,怕不是良善之人!先教他曉得俺些手段。”京娘道:“既在此借宿,惡不得他。”令郎道:“怕他則甚?”京娘便到廚下與店家娘相見,將好言好語穩貼了他片晌,店家娘剛剛息怒,打點悅耳做飯。

京娘歸房,房中階有餘光,還未點的”。令郎正坐,與京娘講話,只見外面一小我私人入來,到房門口探頭探腦。公於大喝道:“什麼人敢來瞧俺角色?那人性:“小人自來尋小二哥閑話,與客官無干。”說罷,到廚房下,與店家娘卿卿噥噥的講了一會方去。令郎看在眼裡,早有三分疑心。燈火已到,店小二隻是不回。店家娘將飯送到房裡,兄妹二人吃了晚飯,公於教京娘掩上房門先寢。自家只推水火,帶了刀棒繞屋而行。約莫二更時分,只聽得赤隕鱗在後邊草屋下有嘶喊踢跳之聲。此時十月下旬,月光初起,令郎悄步上前旁觀,一個男人被馬踢倒在地。見有人來,務能的掙閥起來就跑。令郎知是盜馬之賊。追趕了一程,不覺數里,轉過溜水橋邊,不見了那男人。只見對橋一間小屋,內里燈燭絢爛,公於疑那男人躲匿在內。步進看時,見一個白須老者,端坐於上床之上,在那裡誦經。怎生容貌卜

眼如迷霧,須若凝霜,眉如柳絮之飄,面有桃花之色。若非天上金星,必是山中社長。

那老者見令郎進門,慌忙起身施禮。令郎答揖,問道:“父老所誦何經?”老者道:“《天皇救苦經》。”令郎道:“誦他有甚利益?”老者道:“老漢見天下分崩,要保佑太平天子早出,掃蕩煙塵,救民於塗炭。”令郎聽得此言,暗合其機,心中也歡喜。令郎又間道:“此地賊寇頗多,父老可知他的行藏么?”老者道:“朱紫豈非是統一位騎馬女子,下在坡下茅店裡的?”令郎道:“然也。”老者道:“幸遇老漢,險些兒驚了朱紫。”令郎問其緣故。老者請令郎上坐,自己當中相陪,從容告訴道:“這介山新生兩個強人,群集噗羅,打家劫舍,擾害汾潞地方。一個叫做滿天飛張廣兒,一個叫做着地滾周進。半月之間不知那裡搶了一個女子,二人爭娶未決,寄頓他方,待再尋得一個來,各娶親配,這裏一起店家,都是那強人分付過的,但訪得有仙顏尤物,疾忙報他,重重有賞。晚上朱紫到時,那小二便去報與周進知道,先差野火兒姚旺來探望虛實,說道:‘不只女子貌美,兼且騎一匹駿馬,獨身客人,不足為懼。’有個千里腳陳名,第一善走,一日能行三百里。賊人差他先來盜馬,眾寇在前面赤松林下屯紮。守候朱紫五更經由,便要搶劫。朱紫須要防止/令郎道:“原來云云,父老何以知之?”老者道:“老漢久居於此,動息都知,見賊人切不能說出老漢來。”令郎謝道:“承教了。綽棒起身,依光走回,店門兀自半開,令郎捱身而入。

卻說店小二為接應陳名盜馬,回抵家中,正在房衛與妻子語言。妻子暖酒與他吃,見令郎進門,閃在燈背後去了。令郎心生一計,便叫京娘問店家討酒吃。店家娘取了一。把空壺,在房門口酒缸內舀酒。公於出其不意,將鐵棒照腦後一下,打垮在地,酒壺也撇在一邊。小二聽得者婆叫苦,也取朴刀趕出房來。怎適時郎以逸待勞,手起棍落,也打翻了。再復兩棍,都效果了性命。京娘大驚,搶救不及。間其打死二人之故。令郎將老者所言,敘了一遍。京娘嚇得面如上色道:“云云途路難行,怎生是好?”令郎道:“好歹有趙某在此,賢妹放心。”令郎撐了大門,就廚下暖起酒來,飲個半醉,上了馬料,將鑾鈴塞口,使其無聲。扎縛包裹停當,將兩個屍首拖在廚下柴堆上,放起火來。前後門都放了一把火。看火勢盛了,然後引京娘上馬而行。

此時東方漸白,經由溜水橋邊,欲再尋老者問路,不見了誦經之室,但見土牆砌的三尺高,一個小小廟兒。廟中社公坐於當中。方知夜間所見,乃社公指導。令郎想道:“他呼我為朱紫,又見我不敢正坐,我必非凡人也。他日倘然起身,當加封號。”令郎催馬前進,約行了數里,望見一座松林,如火雲相似。公於啼聲:“賢妹慢行,前面想是赤松林了。”言猶未畢,草荒中鑽出7小我私人來,手執鋼叉,望令郎便棚。令郎會者不忙,將鐵棒架住。那漢且斗且走,只要引令郎到林中去。激得令郎怒起,雙手舉棒,喝聲:“着!”將半個天靈蓋劈下。那漢即是野火兒姚旺。令郎叫京娘約馬暫住:“俺到前面林子里效果了那伙毛賊,和你偕行。”京娘道:“恩兄仔細!”令郎放步前行。正是。

聖天子百靈助順,上將軍氣勢洶洶。

那赤松林下着地滾周進屯住四五十噗羅,聽得林子外腳步響,只道是姚旺伏路報信,手提長槍,鑽將出來,正迎着令郎。公於知是強人,並不打話,舉棒便打。周進挺槍來敵。約鬥上二十餘合,林子內唉羅知周進遇敵,篩起鑼一齊上前,團團圍住。令郎道:“有本事的都來!”令郎一條鐵棒,如金龍罩體,玉蟒纏身,迎着棒似秋恭弘=叶 恭弘翻風,近着身如落花墜地。打得三分四散,七零八落。周進膽怯起來,槍法亂了,被公於一棒打垮。眾唆羅發聲喊,都落荒亂跑。令郎再復一棒,效果了周進。回步已不見了京娘。急往四下抓尋,那京娘已被五六個哆羅,蜂擁過赤松林了。公於急遽遇上,大喝一聲:“賊徒那裡走?”眾哆羅見令郎追來,棄了京娘,四散去了,令郎道:“賢妹受驚了!”京娘道:“適才噗羅內有兩小我私人,曾追隨響馬到清油觀,原認得我。剛剛說:‘周大王與客人交手,料這客人斗大王不外,我們先送你在張大王那裡去。’”令郎道:“周進這廝,已被俺清剿了,只不知張廣兒在於那邊?”京娘道:“只願你不相遇更好。”令郎催馬快行。

約行四十餘里,到一個市鎮。令郎腹中飢餓,帶住轡頭,欲要扶京娘下馬上店。只見幾個店家都忙亂亂的放置炊翼,全不來招架行客。令郎心疑,因帶有京娘,怕得生事,牽馬過了店門,只見家家閉戶。到終點處,一個小小人家,也關着門。令郎心下新鮮,去敲門時,沒人准許。轉身到屋后,將馬拴在樹上,輕輕的去敲他後門。內里一個妻子婆,開門出來看了一看,意中甚是惶懼。公於慌忙跨進門內,與婆婆作揖道:“婆婆休訝。俺是過路客人,帶有女眷,要借婆婆家中火,吃了飯就走的。”婆婆捻神捻鬼的叫嘩聲。京娘亦進門相見,婆婆便將門閉了。令郎問道:“那裡店裡放置酒會,迎接什麼官府?”婆婆搖手道:“客人休管閑事。”令郎道:“有甚閑事,直恁利害?俺這遠方客人,煩婆婆說明則個!”婆婆道:“今日滿天飛大王在此經由,這墟落斂錢備飯,買靜求安。老身有個兒子,也被店中叫去相幫了。”令郎聽說,頭腦:“原來云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與他個清潔,絕了清油觀的禍根罷。”令郎道:“婆婆,這是俺妹子,為還南嶽香願到此,怕逢了強徒,受他恐慌。有煩婆婆家藏匿片時,等這大王已往之後方行,自當厚謝。”婆婆道:“好位小娘子,權躲不妨事,只客官不要出頭惹事!”令郎道:“俺男子漢自會躲閃,且到路傍探問新聞則個。”婆婆道:“仔細!有見成懈惦,饒口熱水,等你來吃。飯卻不利便。”

令郎提棒仍出後門,欲待乘馬前往迎他一步,溘然想道:“俺在清油觀中說出了‘千里步行’,今日為恐懼強賊乘馬,不算英雄。”遂大踏步奔出路頭。心生一計,復身到店家,大盼盼的叫道:“大王馬上到了,洒家是打前站的,你下馬飯完也未/店家道:“都完了。”令郎道:“先擺一席與洒家吃。”眾人積威之下,誰敢辨其真假?還要他在大王眼前利便,大魚大肉,熱酒熱飯,只顧搬將出來。令郎放量大嚼,吃到九分九,外面沸傳:“大王到了,快擺香案。”令郎不慌不忙,取了護身龍,出外看時,只見十餘對槍刀棍棒,擺在前導,到了店門,一齊跪下。

那滿天飛張廣兒騎着高頭駿馬,千里腳陳名執鞭緊隨。背後又有三五十唆羅,十來搭車輛蜂擁。你道一樣平常兩個大王,為何張廣兒恁般齊整,那強人收支離合,原無定規;況且聞說獨身客人,也不在其意了,以是周進未免輕敵。這張廣兒分路在外行劫,因千里腳陳名報道:“二大王已拿得有仙顏女子,請他到介山相會。”以是整齊隊伍而來,行村過鎮,壯觀威儀。令郎隱身北牆之側,看得真切,守候馬頭相近,大呼一聲道:“強賊看棒!”從人叢中躍出,如一隻老鷹半空飛下。說時遲,那時快,那馬恐懼,望前一跳。這裏棒勢去得重,打折了馬的一隻前蹄。那馬負疼就倒,張廣兒身松,早跳下馬。背後陳名持棍來迎,早被公於一棒打翻。張廣兒舞動雙刀,來斗令郎。公於騰步到空闊處,與強人放對。鬥上十餘合,張廣兒一刀砍來,公於棍起,中其手指。廣兒右手失刀,左手便覺沒勢,回步便走。令郎喝道:“你外號滿天飛,今日不怕你飛上天去!”趕進一步,舉棒望腦後劈下,打做個肉飽。可憐兩個著名的強人,雙雙死於一日之內。正是:三魂渺渺“滿天飛”,七魄悠悠“着地滾”。

眾嘍羅卻待要走,令郎大叫道:“俺是沛京趙大郎,自與賊人張廣兒、周進有仇。今日都已清剿了,並不於眾人之事。”眾噗羅棄了槍刀,一齊拜倒在地,道:”俺們從不見將軍恁般英雄,情願伏侍將軍為寨主。”公於呵呵大笑道:“朝中世爵,俺尚不希奇,豈肯做落草之事!”公於望見眾噗羅中,陳名亦在其內,叫出問道:“昨夜來盜馬的就是你么?”陳名叩頭服罪。令郎道:“且跟我來,賞你一餐飯。”眾人都跟到店中。令郎分付店家:“俺今日與你地方除了二害。這些都是良民,剛剛所備飯食,都着他飽餐,俺自有發放。其管待張廣兒一席留着,俺有用處。”僱主人不敢不依。

眾人吃罷,令郎叫陳名道:“聞你日行三百里,有用之才,若何失身於賊人?俺今日有用你之處,你肯依否?”陳名道:“將軍若有所委,不避水火。”公於道:“俺在濘京,為打了御花園,又鬧了御勾欄,逃難在此。煩你到汴京探問事體若何?半月之內,可在太原府清油觀趙知觀處期待我,不能失約!”令郎借筆硯寫了叔父趙景清家信,把與陳名。將賊人車輛錢財,打開分作三分。一渙散與市鎮人家,償其向來騷擾之費。就將打死賊人屍首及槍刀等項,着眾人自去解官請賞。其一分眾嘍羅分去為衣食之資,各自回籍心理。其一分又剖為兩分,一半賞與陳名為盤費,一半寄與清油觀修理降魔殿門窗。公於分配已畢,眾心都伏,各各感恩。令郎叫僱主人將酒席一桌,抬到婆婆家裡。婆婆的兒子也都來了,與公於及京娘相見。向婆婆說知除害之事,各各歡喜。令郎向京娘道:“愚兄一起未曾做得個主人,今日借花獻佛,與賢妹壓驚把盞。京娘千恩萬謝,自不必說。

是夜,令郎自取翼中銀十兩送與婆婆,就宿於婆婆家裡。京娘想起公於之恩:“當初紅拂一妓女,尚能自擇英雄;莫說受恩之下,愧無所報,就是我終身之事,舍了這個俊傑,更托何人?”欲要自薦,又羞啟齒;欲待不說,他直性男人,那知奴家一片至心?”左思右想,一夜不睡。不覺五更雞唱,公於起身偽烏要走。京娘悶悶不悅。心生一計,於路只推腹痛難忍,幾遍要解。要令郎扶他上馬,又扶他下馬。一上一下,將身偎貼令郎,挽頸勾肩,萬汲倚旋。夜宿又嫌寒道熱,央令郎減被添裳,軟香溫玉,豈無動情之處。令郎生性樸直,全心優待,全然不以為怪。

又行了三囚日,過曲沃地方,離蒲州三百餘里,其夜宿於荒村。京娘口中不語,心下猶豫:現在將次抵家了,只管含羞不說,挫此時機,一抵家中,此事便索罷休,悔之何及!黃昏以後,四字無聲,微燈明滅,京娘兀自未睡,在燈前長嘆流淚。令郎道:“賢妹因何不樂?”京娘道:“小妹有句心腹之言,說來又怕唐突,恩人莫怪!”令郎道:“兄妹之間,有何嫌疑?盡說無妨!”京娘道:“小妹深閨嬌女,從未出門。只因隨父進香,誤陷於賊人之手,鎖禁清油觀中,還虧賊人去了,苟延數日之命,得見恩人。倘若賊人相犯,妾寧受刀斧,有死不從。今日蒙恩人拔離苦海,千里步行相送,又為妾報仇,絕厥後患。此恩如重生怙恃,無可答謝。倘蒙不嫌貌丑,願備鋪床疊被之數,使妾少盡報效之萬一。不知恩人允否?”令郎大笑道:“賢妹差矣!俺與你萍水重逢,身世相救,實出惻隱之心,非貪優美之貌。況相互同姓,難以為婚,兄妹相等,豈可及亂?俺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你豈可學縱慾敗禮的吳孟子!休得狂言,惹人笑話。”京娘羞慚滿面,片晌無語,重又開言道:“恩人體怪妾多言,妾非淫污苟賤之輩,只為弱體餘生,盡出恩人所賜,此身之外,別無答謝。不敢望與恩人婚配,得為妾婢,伏侍恩人一日,死亦瞑目。”令郎勃然震怒道:“趙某是頂天立地的男子,一生正直,並無邪佞。你把我看做施恩望報的小輩,損人利己的好人,是何原理?你若邪心不息,俺即今撒開雙手,不管閑事,怪不得我有始無終了。。”令郎此時聲色俱厲。京娘深深下拜道:“今日方見恩人心事,勝過柳下惠、魯男子。愚妹是女流之輩,坐井觀天,望乞恩人恕罪則個!”令郎剛剛息怒,道:“賢妹,非是俺膠柱鼓瑟,本為義氣上於里步行相送。今日若就私情,與那兩個響馬何異?把早年一片至心化為冒充,惹天下俊傑們笑話。京娘道:“恩兄卓識,妾今生不能補報大德,死當銜環結草。”兩人語言,直到天明,正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自此京娘愈加嚴敬令郎,令郎亦愈加同情京娘。一起無話,看看來到蒲州。京娘雖住在小樣村,卻不認得。令郎問路而行。京娘在馬上望見田園光景,好生傷感。

卻說小祥村趙員外,自從失了京娘,將及兩月有餘,老伉儷逐日頭腦啼哭。溘然莊客來報,京娘騎馬回來,後面有一紅臉大漢,手執桿棒追隨。趙員外道:“欠好了,響馬來討妝查了!”媽媽道:“豈非響馬只有一人?且教兒子趙文去看個明晰。”趙文道:“虎口裡那有回來肉?妹子被響馬劫去,豈有送轉之理?必是容貌相像的,不是妹子。”道猶未了,京娘已進中堂,爹媽見了女兒,相抱而哭。哭罷,問其得回之故。京娘將賊人鎖禁清油觀中,幸遇趙令郎路血不平,開門救出,以為兄妹,千里步行相送,並途中連誅二寇簡略,敘了一遍。“今恩人見在,不能怠慢。”趙員外慌忙出堂,見了趙令郎拜謝道:“若非恩人英雄了得,吾女必陷於賊人之手,父於不得重逢矣!”遂令媽媽同京娘拜謝,又喚兒子趙文來見了恩人。莊上宰豬設宴,款待令郎。

趙文私下與父親商議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妹子被強人劫去,家門不幸。今日跟這紅臉男人回來,”人無利己,准肯早起’?一定這男人與妹子有情,千里送來,豈無緣故?妹子經了許多風浪,又有誰人聘他?不如招贅那男人在門,一箭雙鵰,省得傍人議論。”趙公是個隨風倒舵沒主意的老兒,聽了兒子語言,便教媽媽喚京娘來問他道:“你與那令郎千里相隨,一定把身子許過他了。現在你哥哥對爹說,要招贅與你為夫,你意下若何?”京娘道:“令郎正直無私,與孩兒結為兄妹,如至親相似,並無調戲之言。今日望爹媽留他在家,管待他十日半月,少盡其心,此事不能題起。”媽媽將女兒言語述與趙公,趙公不以為然。

少間筵席完整,趙公請令郎坐於上席,自己老配偶下席相陪,趙文在左席,京娘右席。酒至數巡,趙果然言道:“老漢一言相告:小女餘生,皆出恩人所賜,老漢閱門感德,無以為報。幸小女尚未許人,意欲獻與恩人,為箕帚之妾,伏乞勿拒。”令郎聽得這話,一盆猛火從心頭掇起,痛罵道:“老匹夫!俺為義氣而來,反把此言來污辱我。俺若貪女色時,路上也就結婚了,何須千里相送!你這般不識好歹的,枉費俺一片熱心。”說罷,將桌子掀翻,望門外一直便走。趙公配偶唬得戰戰兢兢。趙文見令郎鹵莽,也不敢上前。只有京娘心下十分不安,急走去扯住令郎衣據,勸道:“恩人息怒!且看愚妹之面。”令郎那裡肯依,一手棲脫了京娘,奔至柳樹下,解了赤以鱗,躍上鞍轡,如飛而去。

京娘哭倒在地,爹媽勸轉回房,把兒子趙文埋怨了一場。趙文又羞又惱,也走出門去了。趙文的妻子聽得爹媽為小姑上埋怨了丈夫,好生不喜,強作相勸,將冷語來奚落京娘道:“姑姑,雖然離別是苦事,那男人千里相隨,溘然而去,也是個薄情的。他若是有仁義的人,就了這頭親事了。姑姑青年仙顏,怕沒有好姻緣相配,休得愁煩則個!”氣得京娘淚流不停,頓口無言。心下自想道:“因奴命奏時乖,遭逢強橫,幸遇英雄相救,指望托以終身。誰知事既不諧,反涉瓜李之嫌。今日怙恃哥嫂亦不能相諒,況且他人?不能報恩人之德,反累恩人的清名,為好成歉,皆奴之罪。似此苦命,不如死於清油觀中,省了許多是非,到得清潔,現在悔之無及。千死萬死,左右一死,也表奴貞節的心跡。”捱至夜深,爹媽睡熟,京娘取筆題詩四句於壁上,撮土力香,望空拜了令郎四拜,將白羅汗中,懸樑自縊而死。

可憐閨秀千金女,化作南柯一夢人。

天明老配偶起身,不見女兒出房,到房中看時,見女兒縊在梁間。吃了一驚,兩口兒放聲大哭,看壁上有詩云:

天付朱顏不遇時,受人凌辱被人欺。

今宵一死酬令郎,相互清名天地知。

趙媽媽解下女兒,兒子媳婦都來了。趙公玩其詩意,方知女兒不染纖塵,把兒子痛罵一頓。兔不得買棺或殮,擇地埋葬,不在話下。

再說趙令郎乘着千里赤顧鱗,連夜走至太原,與趙知觀相會,千里腳陳名已到了三日。說漢後主已死,郭令公禪位,改國號曰周,招納天下俊傑。公於大喜,住了數臼,別了趙知觀,同陳名還歸汴京,應募為小校。今後隨世宗南征北討,累功至殿前都點檢。后受周禪為宋大祖。陳名相從有功,亦官至節度使之職。大祖即位以後,滅了北漢。追念京娘昔日兄妹之情,遣人到蒲州解良縣尋訪新聞。使命尋得囚句詩回報,太祖甚是嗟嘆,敕封為貞義夫人,立祠於小祥村。那黃茅店溜水橋社公,敕封太原都土地,命有司擇地建廟,至今香火不停。這段話,題做“趙令郎大鬧清油觀,千里送京娘”,後人有詩讚雲:

不戀私情不畏強,獨行千里送京娘。

漢唐呂武紛多事,誰及英雄趙大郎!

(馮夢龍 警世通言)

古代鏢局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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