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創作與周易的關係 (1)
錢鍾書先生學通古今,自幼熟讀經史,深得《易》理之精髓。無論他創作小說《圍城》時的文心獨運,還是他有關語言修辭和理論闡釋的文藝批評,以及他對中國傳統經典的文化解讀,都與他對《周易》這部古老經典的深刻研究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
一、《周易・漸》卦與《圍城》之關係
錢鍾書的《圍城》是一部著名的諷刺小說。書中主人公方鴻漸的名字出自《周易・漸》卦,這是大有深意的安排,當有某種文心與義理潛存於中。小說里有方逐翁用《周易》為即將出世的長孫占卜吉凶的情節。以此推測,其長子鴻漸出生時,方逐翁想必也少不了一番這樣的思量,不然他就不會用“鴻漸”為兒子命名了。《周易・漸》卦雲:
初六,鴻漸於干;小子厲,有言,無咎。
六二,鴻漸於磐,飲食衍衍,吉。
九三,鴻漸於陸,夫征不復,婦孕不育,凶;利禦寇。
六四,鴻漸於木,或得其桷,無咎。
九五,鴻漸於陵,婦三歲不孕;終莫之勝,吉。
上九,鴻漸於陸,其羽可用為儀,吉。
此卦六爻的位象,生動展示出一隻鴻雁不斷尋找棲處所的動態過程。所以有研究者將此種爻象與《圍城》的結構聯繫起來思考,尋求兩者的對應關係。如認為“鴻漸於干”(鴻雁飛向岸邊),對應小說的第一章,指方鴻漸由歐洲坐船回國,並在香港短暫停靠;“鴻漸於磐”(鴻雁棲息於磐石之上),對應小說的第二章,指方鴻漸在上海的生活;“鴻漸於陸”(鴻雁飛到了山丘或山頂),對應小說三、四兩章,言方鴻漸在老家和上海之間的往來;“鴻漸於木”(鴻雁落在樹枝間),對應小說第五章,指方鴻漸穿越閔贛林區進入湘西的旅途;“鴻漸於陵”(鴻雁飛到丘陵地帶),對應小說六、七兩章,謂方鴻漸終於到達湘西背山小鎮的情節;“鴻漸於陸”(鴻雁飛到了山頂),對應小說的八、九兩章,指方鴻漸與孫柔嘉二人離開三閭經桂林到香港再回到上海的旅途,因從桂林到香港乘的是飛機,意味着道路更廣闊高遠。
不僅如此,研究者還進一步把《漸》卦每一爻的所有爻辭都與小說中的人物和事件完全對應起來。比如,稱九五“婦三歲不孕”“似可寓意汪太太和劉、范小姐等或遇人不淑或耽誤了青春”等。由於這種對應研究過於机械、瑣碎,難免有畫地為牢之嫌,故有學者不以為然,甚至否定《周易》與《圍城》之間有思想上的聯繫,認為《圍城》圍繞一个中心人物、以地點的變換來結構全篇的構思模式,應歸結為作者對十六世紀中期以後流行於歐洲的“流浪漢小說”創作手法的借鑒。但是,如果不過分的執着於《漸》卦爻辭與小說情節的机械對應,我們就會發現,《漸》卦的義理與《圍城》主題之間存在着某種內在的關聯,確實反映出作者文心的獨特和寓意的深遠。
關於《圍城》主題的探索,不論是夏志清所謂“人生孤立與隔膜”,還是陳平原的“夢想局限”說,抑或是解志熙的“人生困境與存在勇氣”論,均根源於對《圍城》里幾處具有解題性質的台詞的解讀。
一是儲慎明曾言:“關於Bertie結婚離婚的事,我也和他談過。他引一句英國古話,說結婚彷彿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結局。”再則是蘇小姐的發揮:“法國也有這麼一句話。不過,不是說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裡的人想逃出來。”總之,如楊絳給電視劇《圍城》題寫的片頭詞所言:“圍在城裡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願望大都如此。”而關於《漸》卦,最早的易傳《彖》日:“漸之進也,女歸吉也。進得位,往有功也;進以正,可以正邦也。”以女子出嫁循禮漸行可獲吉祥,來象徵漸進方為君子處世之道的義理。根據這種傳統的解說,方逐翁對兒子方鴻漸寄予的是“有功”、“正邦”的願境;但方鴻漸留學歸國后工作、愛情、婚姻上的一次次失敗,無疑是對這種願境的一種絕妙的諷刺。
依照解經家把“漸進”作為《漸》卦主旨的解說,可以發現,從“干”到“‘磐”、到“陸”、到“木”、到“陵”再到更高的“陸”,《漸》卦六爻向我們展示的不僅僅是鴻雁由低到高的“漸進”過程,更是人不斷髮現新的目標和希望,不斷追逐而又永不滿足的生存境況的真實寫照。這與《圍城》里人與城堡的比喻何其相近,正所謂一山望着一山高,每一個山頭都是人自我建造的一座城堡,出城進城的困惑反映的是人無處可棲的焦慮和痛苦。這種人生的困惑來自於夢想和現實的差距。愛情的嚮往是美好的,而婚姻的現實卻是殘酷的。方鴻漸婚後曾經感慨:“現在想想結婚以前把戀愛看得那樣鄭重,真是幼稚。老實說,不管你跟誰結婚,結婚以後,你總發現你娶的不是原來的人,換了另外一個。”不論是人還是事,夢想中的“這一個”絕非是現實中的那一個。
這不禁讓我們想起了錢鍾書對《紅樓夢》中寶黛愛情的一段著名評論:“當知木石因緣,徼幸成就,喜將變憂,佳耦始者或以怨耦終;遙聞聲而相思相慕,習進前而漸疏漸厭;花紅初無幾日,月滿不得連宵,好事徒成虛話,含飴還同嚼蠟。”寶黛之一往情深尚且如此,夢想和現實的乖違實在難以避免。人無法於現實之中獲得精神上的滿足,超凡脫俗乃是人類不可抗拒的希望和夢想。所以儲慎明說:“不管他鳥籠罷,圍城罷,象我這樣一切超脫的人是不怕圍困的。”超脫的人才不怕圍困,可作者“從沒忘記他們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多數人無法超脫於圍城之外,於是得不到的慾望與得到后的失望之間沒有間隙的交替輪迴,遂成為芸芸眾生的永恆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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