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母親
兒子,我無法對你不殘酷
永遠的十三歲
九歲那年,他最先逃學。
一天中午,先生終於生氣難忍,把他逃學一事告訴了他的母親。
下晝,他背着書包蹦蹦跳跳地趕回家來。一切都和往常沒什麼區別,在他眼裡母親依然是一副和善慈祥的樣子。孩子,今天學堂里的作業你能聽懂嗎?能。他隨口答道。他頓了頓,又眉開眼笑地彌補道,我們今天學了《論語》,那內里有很多多少的“之”和“乎”……母親沒再說什麼。他知道母親從沒上過學,是不會問出什麼高深的問題來的。
晚上,他躺在床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溘然一陣陣深深的哭泣聲傳入了他的耳鼓,緊隨着感受手腳傳來鑽心的刺痛,他想蜷曲一下,竟然沒能動,原來雙腿被牢牢地捆住了。他睡意馬上全無,睜開眼,矇矓中,朦朧的燈光下,母親雙腿跪在父親的靈位前,悲痛的哭泣聲籠罩了整間小屋。母親使勁擦了一下眼睛,向他走來。在那一瞬間,他看到了母親的眼睛,那是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一點仁愛,瞳孔像要眥裂了一樣平常,簡直就是一對木然、凝滯的黑洞,其間發出的幽邃的光澤,直刺得他全身戰慄。他的身體發抖了一下,嘴裏忍不住喊了聲,媽媽!母親沒說任何一句話,而是猛地把他從床上往下拉。他想反抗,可他的手臂也被牢牢地捆住了,他的身體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無盡的疼痛隨同着一陣眩暈馬上伸張到了他的全身。孩子,你以後就永遠不用上學了。母親的聲音很低,他聽起來卻字字像銳利的尖刀。他明了了,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媽媽,媽媽,饒了我吧,我再也不逃學了。面臨他聲淚俱下的討饒,母親絲絕不理,捉住他的衣服就往外拖。他拚命地扭動着身體,但一切都是無濟於事。母親拖着他到了外面,朝着那處離家不遠的深水塘走去。他的身體被地上凸起的石礫劃破了,鮮血直流。他大口地喘着氣,最先張開喉嚨聲嘶力竭地高聲求救。鄰人們都急遽地跑出來,看到這副情景,趕快把母親推開,給他鬆了綁。他心有餘悸地站在那裡上氣不接下氣地啜泣着。這時,母親溘然從別人手裡掙脫,跑到他跟前,一把把他抱住,號啕大哭起來。孩子,我沒了你父親,你兩個弟弟和剛三歲的妹妹也沒有了。我,我只剩下你了啊!
母親哭了,幾年來,他這是第二次看到母親哭。他呆了!
四歲那年,他的父親被人冤枉,死在牢獄里,他的兩個弟弟也相繼死去,緊接着,一個比他小一歲的妹妹也躺在床上永遠地“睡着”了。當妹妹被人抬走的那天,他看到母親坐在屋裡,神情木然,眼光凝滯,如一尊雕像,聽憑兩行淚水從她面頰上徐徐地滑落。看到母親流淚,他拚命地搖晃着她的雙腿,媽媽,媽媽……母親彎下腰來,一把把他摟在懷裡,把臉牢牢地貼在他的頭上,孩子,我,我只有你了……他懂事地用那雙小手為母親擦去淚水,說,媽媽,我聽你的話,不惹你生氣!母親摟住他的手更緊了,嘴張了張,已是泣不成聲……
現在,當母親面臨着這麼多人的面,再次喊出了多年以前的那句話時,所有的往事一下湧上了心頭。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抱住了母親的脖子,高聲地哭道,媽,我錯了,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這一次他把自己的話牢牢烙在了腦海里,“好勤學習,再也不惹母親生氣了”。不久,他以優異的成就考上了上海大同大學的附中,再厥後到了法國留學。可無論走到那裡,無論干什麼,他絲毫沒有放鬆對自己的要求。他有一種很新鮮的感受,總感應母親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在背後盯着他,那句震顫心靈的話也始終在耳畔回蕩着。有一次,他曾問起母親,說昔時若是要是沒人來救,她會把他推到池塘里嗎?母親撫摸着他的頭說,傻孩子,哪有那樣狠心的母親啊。媽除了你什麼都沒有了,你是我惟一的希望,可看到你不走正道我心裏急,無法對你不殘酷啊!你,你別怪媽心狠。說完,母親眼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和凄涼。
當愛深入到骨髓,當愛到極致,愛的方式也往往是特殊的。當歲月的針線逐漸縫補了他當初的傷口,他突然發現母親的痛苦比他更為久遠而悠長。看着母親日益蒼老的容顏,那一刻,他感應了一種熱乎乎的器械溢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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