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欠條
扶着父親放鷂子
母親的遺像在逝去的霞輝中逐漸模糊了,父親依然憂傷、伶仃、憔悴。父親很辛勤,貧瘠的土地、艱辛的勞作、微薄的收穫、全家生計的重擔壓得父親直不起腰,他也從沒埋怨過什麼。母親醒目善良,包攬了一切繁瑣的家務,為父親的勞作提供最可靠的支持和最溫柔的情緒。現在,一生相親相愛相守的人走了,父親的魂也隨着去了,人一下老了許多。在我的多次勸說下,父親才依依不舍地告辭了深深眷戀的土地,和我們住到了一起。
父親總想為我們分管些家務,可父親從沒幹過家務。他其餘幹不了,就整天拿着拖把拖地板。當他一次次地把地板抹成大花臉之後,我和妻不約而同地拿走了他手裡的拖把,父親便閑着了。父親不識字,讀不懂我那些厚厚薄薄的書,看不懂那些能讓妻時哭時笑的肥皂劇,也玩不了兒子那些結構龐大的电子玩具。當我們都各得其樂時,父親便獨自回到房間,逐一瀏覽那些懸挂在牆上的他和母親的合影,痴痴地凝望着照片上母親永恆的微笑,默默地向她傾吐……黃昏,父親站在斜陽的餘暉里,像一棵正在清數自己枯黃恭弘=叶 恭弘片的老樹。
不能排除父親的孤寂,我內疚於自己的無能。想昔時,父親曾給我帶來若干的驚喜和快樂——童年時,一隻木削的小船、一粒解饞的方糖;少年時,一支好使的鋼筆、一本引人入勝的小人書;大學時,一件體面的衣服、一張讓別人羡慕的匯款單……怙恃總是心疼兒子。我做父親后,同樣云云,孩子是幼苗,理應受到呵護,獲得體貼。可後裔對怙恃的回報呢,卻往往被人們忽視。我疲於事情,忙於心疼兒子,也就蕭條了父親。只管父親無衣食之憂,可看得出來,父親並不快樂。我應該為父親做點什麼呢?
有一次陪父親出去買器械,看到陌頭有人賣鷂子。父親也曾用紙為我糊過鷂子,放飛了我童年一個又一個光耀的夢。我心裏突然有了主意,只管秋天不是放鷂子的最佳時節,我照樣買了一隻漂亮的鷂子。一起上,鷂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但沒人知道它是我送給自己老得行動已有些未便的父親的。
我和父親一起來到田野,時至深秋,大自然像一個滄桑的老人,歷經了冬的孕育、春的萌發、夏的興隆,
現在,豐碩的果實脫離了枝頭,可仍佝僂着腰,顫顫巍巍地面臨着桑榆暮景。秋風拂過陽關道下的樹叢和草坪,梳理着人們心頭金色的回憶。在秋的靠山下,父親的滿頭鶴髮格外醒目。秋色迷人,我卻最先眷念起炎天的綠意,何等希望父親是野外邊一棵永遠挺秀茂密的常青樹啊!失去的冷漠
父親拉扯着鷂子線,步履遲緩,磕磕絆絆。昔時的父親絕非這等蹣跚,那曾是何等壯健有力的腳步!田地里,父親架起犁耙,吆喝着牛,健步如飛,死後掀起一排排泥浪;懸崖邊,父親騰挪攀越,為體弱多疾的母親採回死去活來的希望之葯;下雨天,父親腳步沉穩,馱着怯弱的我渡過漲潮后的小溪,然後鐵柱一樣平常地立在雨中,目送我走進學校……父親講不出高深的原理,只頻頻地忠告我們:走正當路、做正當事、做正當人。他一生都在實踐着這句話,其中有辛酸,有苦澀,更有無悔和毅然。父親的為人也深深地影響了我,讓我在物慾橫流的社會避開了種種陷阱,越過了種種崎嶇,抵制了種種誘惑。
風不大,鷂子一俯一仰地翻着跟頭,父親逐漸加速了腳步。就在這時,父親不自覺地將一隻手向我伸了過來,可能憂鬱自己跑快后穩不住重心。我會意地拉緊父親的手,隨着他一起跑。父親簡直老了,一會兒便氣喘吁吁的,腳步也亂了,但父親童心大發,始終不願停下來。為了平衡他的身體,我只好使勁扶住他。跑了一段路后,鷂子終於搖搖晃擺地升空了。瞻仰着天空中的鷂子,良久不見的笑容,重又回到了父親的眼角、眉梢。
鷂子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嘣,線斷了,鷂子披着斜陽的絢爛,逐步消逝在天空的終點。我轉頭看了看父親,他眼裡卻沒有一點驚異和遺憾,興許,他原本就設計要把這隻鷂子放飛到天堂,去和久等在那裡的母親相會……
打電話的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