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年
蘇醒中的母親
時間:2012-04-26 作者: 編輯:小故事
母親睜開眼的那一刻,陰鬱的天空雲開霧散,整座都會所有的樓窗,都似乎一扇一扇地突然敞開了。
那天早晨六點多鍾,書房的電話急促地響起來。我被鈴聲吵醒,心裏怪着這個太早的電話,不接,翻身又睡。過了一會兒,鈴聲又起,在幽靜中響得驚心動魄。心裏模模糊糊閃過一個念頭:不會是杭州家裡出了什麼事吧?馬上驚醒,跳下床直奔電話。一聽到話筒里傳來父親低落的聲音,腦子嗡的一下,抓着話筒的手都哆嗦了。
年近八十高齡的母親,耐久患高血壓,令我一直懸念懸心。2002年秋天的這個破曉,我鬱悶的事情終於發生,母親猝發腦溢血,已經實時送往醫院搶救,準備手術。放下電話,我全身癱軟。然而,當天飛往杭州的機票,只剩下晚上的最後一個航班了。
在黑漆黑上升,穿越濃雲密布的天空,我以為自己像一個被安裝在飛機上的零部件,沒有知覺,沒有頭腦。我只是軀體在航行,我的心早已先期到達了。
我真的不敢想,萬一失去了母親,我們全家人以後的日子里,尚有若干歡欣可言?
飛機下降在蕭山機場,我像一粒子彈,從艙門裡快速發射出去。子彈在長長的通道中一次次迅疾地拐彎,而我的腿卻綿軟無力,犹如一團飄忽不定的霧氣,被風一吹就散了。
走進重症監護室最初的那一刻,我找不到我的母親了。我從來沒有想到,我竟然會不熟悉自己的母親——僅僅是一天,腦部手術后依然處於昏厥狀態的母親,整個面部都萎縮變形了。口腔、鼻腔和身上四處插滿了管子,頭頂上敷着大面積的厚紗布。
那時我才發現母親沒有頭髮了,那花白而粗硬的頭髮,由於手術被完全剃光了,露出青灰色的頭皮。沒有頭髮的母親不像我的母親了。
突然明晰原來母親是不能沒有頭髮的,母親的頭髮在以往的許多日子里,
籠罩呵護着我們全家人的身心。繭是老死的肉
手術樂成地祛除了腦部表層的淤血,家人和親友們都鬆了口吻。然後是在重症監護室外的走廊上整日整夜地守候,焦慮而充滿希望地守候,守候母親從昏厥中蘇醒過來。
天天上午下晝短暫的半個小時探視時間,被親友們分分秒秒珍惜地輪流使用。無數次俯身在母親自邊輕聲呼叫:媽媽,媽媽,你聽到我在叫你嗎?媽媽,媽媽,你快點醒來……
守候是云云漫長,一年?一個世紀?時間似乎住手了。母親甜睡的身子把鐘錶的指針壓住了。那些日子我才知道“時間”是會由於母親的昏厥而昏厥的。
两天以後的一個上午,母親的眼皮在燈光下最先微微戰慄。誰人瞬間,腳下的地板也隨之戰慄了。母親睜開眼的那一刻,陰鬱的天空雲開霧散,整座都會所有的樓窗,都似乎一扇一扇地突然敞開了。
然而母親不能語言。她仍然只能依賴呼吸器維持生命。
許多時刻,我默默地站在她身邊,恆久地握着她冰涼的手,暗自鬱悶蘇醒過來的母親,也許永遠不會語言了?
腦溢血患者在搶救樂成后,有可能留下的后遺症之一是失語,若是母親不再語言,我們說再多的話,有誰往返應呢?蘇醒后睜開了眼睛的母親,意識依然是模糊的,母親只能用她茫然的眼神注視我們,誰人時刻,整個天下都與她一同緘默了。
母親啟齒語言,是在呼吸機拔掉后第二天的晚上。妹妹值班,她從醫院打電話回來,說媽媽一口吻說了很多多少話,頻頻地說:太恐怖了……這個地方太恐怖了。她的話斷續不連貫,意思不大好懂。媽媽的聲音、神色和頭腦正逐步蘇醒。
早晨奔到醫院,在媽媽床邊,我問:媽媽,熟悉我嗎?
媽媽用力地址頭,卻叫不出我的名字。
媽媽,是我呀,抗抗來了。
媽媽粗啞低落地複述了我的話,卻釀成:媽媽來了。
我糾正她,她卻頑強地重複強調:媽媽來了。
我的眼淚湧上來。“媽媽來了”——誰人熟悉的聲音,從我遙遠的童年時代傳來,“別怕,媽媽來了”。在母親蘇醒后的最初時段,在母親依然昏沉疲勞的意識中,她懦弱的神經里不能摧毀的信心是——“媽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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