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再叫我一聲傻子

草帽大戰

　　農家的孩子，自小就要經常下地幹活。我十三四歲的時刻，一放假，都市隨着大人去掙工分。6月天，日頭一出來就毒旺旺的，幾天就能曬脫一層皮。脫了皮，皮膚黝黑，再曬，再脫，架不住曬，吃不了苦，哪能做了莊稼活。父親這時照護我的設施，就是天天出工，囑咐我戴上一頂草帽。就是那種農家的通俗的草帽，麥秸稈編了帽辮，再一圈一圈彌合起來。村裡家家戶戶都有，一樣平常是防晒，偶然也能遮雨。一把鋤，一頂草帽，一個活生生农民的形象就站在那裡了。

　　偏偏我是最不戀慕草帽。戴了幾回，以為它捂在頭頂，並不涼爽。有時刻捂得久了，汗貼着頭髮流，蜇得更難受。再說，像我一班同伴里，家裡也不怎麼管他們，戀慕就戴，不戴就算了，並不格外當一回事。偏偏我這個老爹，險些把它當成頭等大事，每次出工之前，都要嚴酷監視：戴上草帽了沒有?戴上草帽!人家不戴?不要管人家，你戴上!

　　我剛進青春期，所謂叛逆心理剛萌發，最反感家裡管教。你叫我戴，我偏不戴。出工時，我有意忘了，父親就要責罵一番，追上來把帽子扣上。要是這樣，到了地里，只要反面父親在統一塊地界，我就寧願把草帽斜扣在背上，頂着毒日頭光着頭。下了工，我會有意把草帽帶兒往肩上一套，草帽就拖在屁股蛋扣着，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我那是示威給父親，我就不戴，你有啥設施。

　　鄉下有些老農有一種習慣，叫做熬脊背。他們一下地，別說戴草帽，連上衣也脫掉。光着背，蹲在地里幹活，一晌又一晌，脊背曬得黝黑，汗水一冒，像是滋拉滋拉流油。整個炎天，他們都那樣。咋也不咋的。我那時最羡慕的就是這些尊長，人家怎麼就沒有戴草帽這窮苦。毛主席招呼向貧下中農學習，我也試着脫光過膀子，不行，皮太嫩，一天就泛紅，接着就脫皮，厥後聽人說熬脊背的要從春三月最先，那時日光還柔和，三月起曬，逐漸地一天一天強化，皮也就逐步服下了，

如果我老了，你會不會煩我

熬脊背也不是一日之功。再厥後聽說老農們也不是戰天斗地的激情所致，多數是為了節約一件上衣，我的崇敬不禁消退了泰半。

　　戴草帽這個事卻依然不會退讓，鄉下小子的牛脾性犯了也犟得很。每次出工，由於戴草帽，我和父親都有一番爭執，有時會發作爭吵。有一回，父親氣得拍手跺腳，悲號“英雄要死在後裔手”!偏偏我還要回嘴說：你那裡算什麼英雄!父親跳起來要打，虧是隔鄰的二奶奶拉住了，她悄悄地對我說：憨娃哩，你爸要你戴草帽，是怕你晒黑了。你看咱莊稼戶，哪一個不臉黑得像賊一樣。

　　父親那時的良苦專心，我一個青皮後生那裡能明了。多年以後，經常聽到莊稼戶自稱“黑臉爺爺”，我逐步有些蘇醒，原來這臉上的顏色，和職業扯得這麼緊。父親一直不情願讓我窩屈在村裡，費勁想讓我保住一個嫩白的面龐呢，在他看來，當幹部，臉先要白。臉一黑，看着就不像個幹部。

　　我20歲出去投軍，那時卸下的頭一個心理肩負是，往後再不用由於戴草帽和父親犯口舌了。要戴也是軍帽，比草帽威風多了。多年以後轉業外地坐機關，也沒有戴草帽的問題。草帽呀草帽，我往後不再犯你的愁了。

　　有一年回鄉，興緻所至，突然想去承包地里乾乾農活。也是多年不幹活，想流動流動筋骨了吧。想着野外的青翠，飛跳的小蟲，我有一種久違的憧憬。急急遽忙擦凈了鋤頭，換了一身家常衣服，興沖沖地起身，招呼父親帶我去認一認地頭。

　　我站在院心等，好一會兒父親才出來，他背抄着手，走到院心，又站住了。

　　我敦促說：爸，咱走呀。

　　他不語言，只是怯生生地看着我。我似乎第一次發現，父親確實老了，他已經由了80歲，體態最先佝僂，一輩子干莊稼活的也許都這樣。我瞅着父親，看到他的眼珠已經發黃，眼光散亂，全無了前些年的生命氣象，完全是一副老朽之身了。他眼前站定的，是他已經40歲的兒子。兒子立業立室，在外做一份體面的事情。這已經不是多年以前，他可以打罵的小子了。站在神情的兒子眼前，他越發以為自己瑣小。他像是要和我商議什麼，又不敢貿然啟齒，欲言又止的。那神色，是商議，更像乞求。他先是把臉別在一邊，像是終於鼓足了勇氣，他轉過臉，眼珠兒，由下往上掃着，逐步地才敢和我臉對着臉，眼光接着了眼光，他那一臉黑黃的皺褶很不自然地抽動着，剛一啟齒，眼帘又膽怯地垂下了，他終於囁嚅出一句話，那是探詢，更像求告：

姐姐，彷彿從沒有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