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回家
姐姐的辮子
我四歲時父親去世,六歲記事,那時刻姐姐十九歲,她有一對長及腰際,黝黑髮亮的辮子。門前有塊大石板,天天早晨姐姐都坐在石板上自豪愜意地整理她的長發。那時姐姐已經有了婆家,姐姐和那小伙子的情緒很好,他曾悄悄送給姐姐兩對紅綢帶,姐姐則剪下一縷頭髮,用綢帶扎着送給他作定情物。我常搖着姐姐的手問:“姐夫啥時來娶你呀?”每當這時,一片紅暈飛過她的臉,像天上的紅雲彩,優美又悅耳。
在鄉下,冬天是女人小伙辦喜事的時節,待嫁的姐姐滿懷羞澀地躲在家裡,手拈針線綉枕頭、襪底。母親跑到鄰村去喊木匠,滾到山腳下摔死了。待嫁的姐姐一下子成了三個兄弟惟一的主心骨。往後,姐既當爹又當媽,日間到隊里掙工分,黃昏在自留地里種糧菜。一天到晚沒有空閑,來不及梳辮子,頭髮亂糟糟的,婆家不願再把親事拖下去,托媒妁來退親。那晚上姐姐一鉸剪剪了辮子,長長的辮子軟軟地落在地上,我們獃獃地看着她,姐姐一把摟住我們說:“別哭,姐哪兒也不去,誰也不嫁。姐一輩子養你們,供你們。”從那以後,姐姐辮子再也沒有留長過,長一點便剪掉賣到廢品收購站,換洋火或是針頭線腦。
冬天,祥和的鄉下四處瀰漫著喜慶色彩,每當迎親的嗩吶聲歡快悠揚地響起來時,人們爭先恐后地跑出屋看破紅衣紅鞋的新娘,只有姐姐坐在窗前,手裡拿着那對斷辮,一言不發。有一次,我和姐姐去打柴,打完后姐姐坐在無人的山樑上,小聲地唱起了一首山歌:女人長到十七八,誰不盼着有個郎來抬……姐姐唱了一遍,又唱一遍,唱了幾遍,我仰面,見她眼裡早已淚花翻騰……
姐姐硬是把二哥、三哥供到初中結業,又硬是幫他們把媳婦娶進了屋。當我考上中專時,姐姐已經二十八歲。那年剛剛娶了三嫂,家裡一貧如洗,連告貸也無門了。報名前幾天,姐姐只好挑了幾挑糧食到糧站賣了,好歹才湊齊了學費。
離家那天,
下着雨,我和姐來到鄉場上,在一家屋檐下躲雨,姐姐把兩雙布鞋往我的鋪蓋卷里塞,邊塞邊說:“弟兒,拿着,過冬穿。以後你一個在城裡,冷熱飽餓也只有自己照顧自己了。穿着這鞋,可別忘姐。好好念書,我們反面別人比吃比穿,要比就比志氣。弟兒,你就要走了,姐在山裡頭不知會多想你呢!”說完,姐姐背過身子,撩起袖子揩淚。生命中的記憶
趕集的人越來越多,姐姐囑我不要走,她去趕集,語言間擠進人流不見了。
姐姐回來時刻笑眯眯的,說:“弟兒,姐給你買碗面吃!”“要人人都吃。”我堅持道。姐姐幫我整整衣領說:“弟至心疼姐!”擱下碗筷,我驀然覺察姐居然還戴着斗笠,便幫她摘,姐猝不及防,等她伸手來擋,斗笠已被我摘下。姐姐忙亂拿起往頭上戴,一邊不自然地掩飾。但我已看清了。她的頭髮又短又亂,亂七八糟。姐姐又把頭髮賣了!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姐姐指指周圍的人,示意我別哭:“頭髮長,晦氣便,又要花時間梳啊編啊不如剪了好。頭髮賣了8塊錢,你拿着,只管吃好點,別太苦了自己,你還在長身體,不應節約的就別節約,就是沒錢了,也該姐來想設施。”姐姐把錢塞進我褲兜里,然後又幫我扯了扯衣裳下擺。我撲在她肩上,哭泣起來,姐姐呵!
在我們三弟兄的一致堅持下,姐在二十九歲時嫁給了一個獨身漢,沒有嗩吶,沒有抬妝奩,加入的只有我們幾弟兄。當短髮的姐姐穿上嫁衣笑盈盈地從屋裡走出來時,我突然想起姐姐在大石板上梳理的長辮子和她在砍柴時唱的歌,雙眼濕潤了……
現在,我們三弟兄都有了幸福的家,姐姐也成了一個尺度的農婦。她偶然到我家裡來背些農村的新米、雞鴨之類的土特產。我曾經和她坐在陽台上,深情地回憶早年的歲月,謝謝她對我們三弟兄的養育之恩,並恆久地為她所失去的青春而惋惜。而老姐姐滿臉愧疚,一遍各處檢驗,那回二哥逃學不應打他,另一回三哥春遊不應小氣那一塊錢使他沒能去成,另有一回不應在同夥眼前罵我傷了我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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