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
觀音菩薩,在中國民間可謂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提起觀音,在我們的眼前立刻浮現出的是一位頭戴寶冠,身披瓔珞,錦衣綉裙,秋波流慧,玉容含情,左手托凈瓶,右手拿柳枝,足踏蓮台,法像端莊,亭亭玉立的女性形象。千百年來,這一形象似乎已經固化在了我們的頭腦里。“女大十八變,變作觀音面”,在不少人看來,觀音就是一位美麗、善良、慈悲的女性,同時她又能在人們需要的時候及時地給以關愛和救助,殊不知觀音最初從印度傳到中土時是男性形象。
印度佛教的觀音呈男性,是在印度傳統佛教輕視女性,甚至認為女性得道只有在轉為男身之後才能實現的觀念背景下產生的。古印度是一個等級制度森嚴的社會,存在着婆羅門、剎帝利、吠舍、首陀羅等四大種性。女性的地位和首陀羅一樣,處於社會的最低層,是最低賤的一類公民。她們只是男性的附庸,沒有任何的社會權利。《摩奴法典》說:“誘使男子墮落是婦女的天性,……因為在人世間,婦女不但可以使愚者,而且也可以使賢者悖離正道,使之成為愛情和肉慾的俘虜。”釋迦牟尼創立佛教之初的佛教徒都是男性,他們出家,割斷和家庭、社會的一切聯繫,過禁慾行乞生活,嚴禁女性入教;並將婦女與禽獸、魔鬼相提並論,認為三者都是佛徒修行學道的大敵和破壞者。原始佛教在創建、鞏固、宣揚自己的理論體系的同時,吸收婆羅門教的觀音信仰創造了自己的菩薩,名叫“馬頭觀音”或“馬頭明王”。此時的觀音,無論從形象上看,還是從功法與職司上看,都保留着“雙馬童神”的諸多特點,其形象依然是小馬駒。公元前後,隨着大乘佛教體系的進一步完善,“馬頭觀音”開始改作男人身。同時,佛門弟子還對這位男相觀音的身世作了許多新的解釋,把他說成是阿彌陀佛的長子,與其二弟大勢至菩薩輔助其父,弘化佛法,成為阿彌陀佛的左右肋侍,父子三人合稱西方三聖。
藏傳佛教中,觀音也多呈男相。觀音是藏區佛像供養中最為廣泛的一個神,“蓮花手”是其中最為典型的觀音身形之一。傳說藏族人的起源來自觀音化現的獼猴與度母化現的羅剎女的結合,所以,為了調化邊地雪域妖魔出入的西藏的橫野眾生,蓮花手――觀音化現為一面四臂相:二主臂當心合掌結王者印,后右手持念珠,后左手持白蓮花,蓮花開放耳旁,左肩披仁獸皮,身體潔白如雪,以諸寶為飾,頭頂中心變現阿彌陀佛為頂嚴。“蓮花手”作為藏族的第一位男性祖先以及主要保護神受到極度崇拜。
原本是男身的觀音菩薩傳入中土后就漸漸轉變為女身,並固定在人們的觀念中,其中的原因眾多,本人以為主要有以下幾種:
觀音信仰的普遍流行。早期流行的救苦觀音是與《妙法蓮華經》、《華嚴經》及其它與觀音有關的佛經傳入中土並被譯為漢文密切相關的。《法華經》據傳六齣三存,三存的譯本是:西晉竺法護《正法華經》十卷二十七品,太康七年(286)出;後秦鳩摩羅什《妙法蓮華經》七卷二十八品,弘始八年(406)出;隋�那崛多和達摩笈多《添品妙法蓮華經》七卷二十七品,仁壽元年(601)出。鳩摩羅什譯出《妙法蓮華經》后,觀音信仰隨着這部經在社會上的流行而逐漸為人所熟知。漢末至魏晉是中國歷史上戰亂頻繁、民族矛盾、階級矛盾以及統治階級內部的利益衝突都十分尖銳的時期,社會各階層人士都有一種朝不保夕的恐懼感,特別是處於社會底層的廣大人民,受着天災與人禍的雙重壓迫,極力尋求一種超自然的神力的庇護,以擺脫現實苦難的糾纏。《法華經》的譯出,正好滿足社會各階層這種心理需求,比起遠在西方極樂世界、遙不可及的佛,觀音菩薩能夠出蓮座,歷下界,主張“隨類化度”,具有“大慈與一切眾生樂,大悲拔一切眾生苦”的願職。觀音信仰便應運而生,加之經中宣揚口誦觀音名號,既能應驗,救苦救難,這無疑又增加了它的吸引力。《法華經》譯出后,僧人們進行了廣泛的宣傳,如梁法雲作《法華義記》八卷,隋智�作《法華玄義》二十卷,唐湛然補充《法華玄義》作《釋簽》二十卷,使得《法華經》在社會上的影響不斷擴大。因此,觀音信仰在廣大中國民眾中迅速流傳、普及開來。“家家彌陀佛,戶戶觀世音”,形象的概括了觀音信仰在社會上的普遍流行。
傳統文化中的女神信仰的影響,即民眾對女性尤其是對母性的崇拜。其根源是母系氏族社會觀念的一種積澱,那時婦女不僅在生育上有優勢,而且在政治經濟活動中處於領先地位,氏族部落的女酋長、女首領深受成員的擁戴,被奉為英雄加以崇拜。早期神話中的女神形象不勝枚舉,最着名的當數女蝸,她無所不能,具有超時空的創造能力。這種對女性的原始信仰深深地印在民族早期的記憶中,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民族的心理特性。
同時,觀音菩薩自身內的屬性也為其女性化提供了根據。觀音的名號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說明她是以慈悲為懷,救世為首的。《華嚴經》卷第四十雲:“一切眾生而為樹根,諸佛菩薩而為華果。以大悲水,饒益眾生,則能成就諸佛菩薩智慧華果。”觀音“隨類度化”,度化一切人,不分男女老幼、貧富貴賤,甚至於不分善惡是非,只要誦念她的名號,就可尋聲而至。能這般無條件地积極關注的,只有母親才能做到。《觀音玄義》卷下雲:“又《如來藏經》亦云,觀音文殊,皆未成佛。”《優婆塞戒經》雲:“智人行施,不為報恩,不為求事,不為護惜慳貪之人,不為生無人中受樂,不為善名流佈於外,不為畏怖三惡道苦,不為他求,不為勝他,不為失財,不以多有,不為不用,不為家法,不為親近。”觀音為了拯救眾人,而未成佛,施恩不為任何理由,只是給予,卻不求任何回報。能這般無條件地积極關注的,也只有有母親才能做到。一般來說,女性的天性是慈愛柔順,善良敦厚,極富同情心,易於親近。當人們向觀音菩薩祈求救助時,很容易把觀音菩薩幻化為女性,從這一點來說,觀音的女性化更符合其大慈大悲的特徵。在世界上許多大宗教里也能找到同樣的例子,如道教推崇玉帝,而玉帝最為崇拜他的母親瑤池老母,天主教供奉聖母瑪利亞等。
中土孝道思想的影響。漢代實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政策,儒學被確立為國學。在此後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裡,儒家思想成為中國古代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以“三綱五常”為核心的傳統儒家思想對中國民眾的影響是根深蒂固的,其中“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思想更是滲透於封建社會民眾的思想意識深處。觀音信仰的流行及觀音性別的轉變與這種孝道思想有着重要關係。《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明確說到:“若有女人,設欲求男,禮拜供養觀世音菩薩,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設欲求女,便生端正有相之女,宿植德本,眾人愛敬。無盡意!觀世音菩薩,有如是力。”人們除了希望觀世音大慈大悲,救若救難,逢凶化吉,消災解難之外,作為孝子和賢妻的最大願望就是早生貴子,傳宗接代。而生兒育女本是婦女之事,求子首當婦女出面;觀音作為送子之神,即是生育之神,這從情理與生理而言,都非女性不可。後世在民間出現的送子觀音等中土化的觀音,更是孝道思想與觀音信仰融合的典型產物。
唐時政治因素的推動。觀音性別之重大變化與武則天之執政及大力宣揚自己不無關係。唐時,婦女的社會地位相對提高,武則天與佛教人士交往密切,她本人也曾入寺為尼,而且號稱自己是彌勒轉生,這對於觀音形象的改變,具有很大的影響。僧人們也為武則天稱帝而大造輿論,《舊唐書》卷一八三《外戚傳附薛懷義傳》雲:“懷義與法明等造《大雲經》,陳符命,言則天是彌勒下生,作閻浮提主,唐氏合微。故則天革命稱周,懷義與法明等九人並封縣公,賜物有差,皆賜紫袈裟、銀龜袋。”《大雲經》卷四載,佛對凈光天女說:“舍是天形,即以女身當王國土,得轉輪王所統領處四分之一。……汝於爾時,實是菩薩。為化眾生,現受女身。”《寶雨經》卷一載:佛對東方月光天子說,你在中國“實是菩薩,故現女身,為自在主。”武則天因此宣稱自己稱帝是合天意的,“朕曩劫植因,叨承佛記。金仙降旨,《大雲》之偈先彰;玉�披祥,《寶雨》之文後及。”社會上也作如是觀,如賈膺福在《大雲寺碑》里說:“菩薩成道,已居億劫之前;如來應身,俯授一生之記。《大雲》發其遐慶,《寶雨》兆其殊禎。”宗教中有社會生活的折射反映,人世間既然可以有君臨天下的女皇帝,佛教中也可以有主宰眾生命運的女菩薩。
唐代完成了觀音性別的轉變,自此原本是男身的印度觀音在中土被改造成了女身,觀音最初的“威猛丈夫”的形象在世人的心目中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一位慈悲祥和、面帶母性般微笑的女菩薩。文學作品中對觀音女性特徵的描繪更是隨處可見,唐代皎然的《觀音贊》中有“慈為雨兮惠為風,灑芳襟兮襲輕佩”之句。韓�的《詠柳》詩也暗示了觀音之女性相貌,詩云:“裊雨拖風不自持,全身無力向人垂。玉纖折得遙相贈,便似觀音手裡時。”玉纖,通常指美人的手指,元代顧瑛《西湖口佔三首》詩“薄薄紅綃映雪膚,玉纖時把髻鬟梳”之句便是一例。《西遊記》對觀音女性形象的描寫異常鮮明,第八回中就有如下描繪,“諸眾抬頭觀看,那菩薩:理圓四德,智滿金身。瓔絡垂珠翠,香環結寶明。烏雲巧迭盤龍髻,綉帶輕飄彩鳳翎。碧玉紐,素羅袍,祥光籠罩;錦絨裙,瑞氣遮迎。眉如小月,眼似雙星,玉面天生喜,朱唇一點紅。”在吳承恩的筆下,觀音儼然成為了一位大家閨秀,神情端莊嫵媚,秀美可親。
實際上,《法華經》中已為觀音伏下了許多潛在的女性因素,經中記載:“佛告無盡意菩薩:‘善男子,若有國土眾生應以佛身得度者,觀世音菩薩即現佛身而為說法;應以辟支佛身得度者,即現辟支佛身而為說法;應以聲聞身得度者,即現聲聞身而為說法;應以梵王身得度,即現梵王身而為說法;應以帝釋身得度者,即現帝釋身而為說法;”下文則以同樣的口吻繼續敘述了觀音的其他化身:自在天身、大自在天身、天大將軍身、毗沙門身、小王身、長者身、居士身、宰官身、婆羅門身、比丘身、比丘尼身、優婆塞身、長者婦女身、居士婦女身、宰官婦女身、婆羅門婦女身、童男身、童女身、天身、龍身、夜叉身、乾闥婆身、阿修羅身、迎樓羅身、緊那羅身、摩�羅迦身、執金剛身。在這三十三種化身中,至少有比丘尼、優婆夷、長者婦女、居士婦女、宰官婦女、婆羅門婦女、童女這七種人是明顯的女性形像。觀音菩薩具有定、慧二德,主慧德者,名毗俱胝,作男形;主定德者,名多羅,作女形。《大方廣曼殊室利經・觀自在菩薩授記品》載,觀音菩薩“入於普光明多羅三昧。以三昧力,從其面輪右目瞳中放大光明,隨光流出現妙女形。”)此多羅菩薩光照一切眾生,犹如慈母般之憐愍、救度眾生出離生死苦海。關於其形像,《大日經》載,此尊形像為中年女人狀,青白色相雜,二手合掌,持青蓮華,身着白衣。這是佛經對觀音性別的說明,她可以根據需要而現身,或男或女,都是按照實際情況而變化的。其實,諸佛菩薩在成就菩提時是沒有男相女相之分的,正如凈土宗省庵大師在《觀音大士像贊》中所說:“大士法身,非男非女,身尚非身,復何所倚。”觀音所以示現三十三身,是為了適應廣大信眾的信仰崇拜的習慣,依相起信,依聲說法,如玄應《一切經音義序》所說:“非相無以引心,非聲無以能解。”
綜上所述,既由於觀音信仰的普遍流行,又由於觀音自身內在的特點,中國民眾的現實需要的心理、中土的文化傳統以及唐時政治影響等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使得一個印度來的威猛菩薩變成了一位中國化的女性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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