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的情書
來自生疏人的讚美
時間:2021-02-07 作者:鐵凝 編輯:小故事
早年的我家,離我就讀的中學不遠。上學的旅程約莫10分鐘,天天早晨我都要在途中的一家小吃店買早點。
那年我13歲,念初中一年級。
逐日早晨,我都帶着一副空蕩的腦子走在上學路上,走到那家小吃店門前。我要在這裏吃
子和喝豆乳, 子就是人們所說的油條。這個時間的小吃店,永遠是熱鬧的,一口五印大鍋支在門前,滾沸的衛生油將不停下鍋的麵糰炸得吱吱叫着。昔時,能吃到這油炸 子已是眉開眼笑的事了。我排在守候 子的隊伍里,看炸 子的師傅麻利、嫻熟地操作。
站在鍋前認真炸的是位年輕女人,她手持一雙長長的竹筷,不失時機地翻動着油條,將夠了火候的製品夾入鍋旁那用來控油的鋼絲笸籮。昔時油是珍貴的,控油這一關就顯得格外主要。她用不着看主顧,只低垂着眼瞼做着屬於自己營業局限的事——翻動、撈起,但她的操作是愉快的,體態也因了這愉快的勞作而顯得十分靈巧。當她偶然因擦汗把臉抬起來時,我發現她長得異常悅目,那新鮮的膚色,那從白帽檐下掉出來的栗色頭髮,那純凈、專註的眼光,她的一切……
在我那時的生涯中,她險些就是優美的代名詞——一種活生生的可以感受和捕捉的優美。她使我空蕩的頭腦驀然滿當起來,使我決意要向著她那樣子美妙地發展。以後的早晨,我站在隊伍里最先了我仔細入微的考察,考察她那兩條辮子的梳法,她站立的姿態,她擦汗的手勢,腳上的涼鞋,頭上的白布帽。當我學着她的樣子,將兩條辮子牢牢並在腦後時,
便以為這已大大縮短了我和她之間的距離。一邊抱怨,一邊熱愛
厥後我們搬了家,不能再惠顧那家小吃店了。又是一些年已往,我又一次惠顧那家小吃店。記得是秋天的一個下晝,我乘坐的一輛麵包車在那家小吃店前拋錨。此時,門口只有一隻平靜的油鍋,於是我走進店內。我瞥見她獨自在櫃檯里坐着,頭上依舊戴着那白帽,帽子已被油煙漚成了灰色。她眼光渙散,不時打着大而乏的呵欠,臉上沒有熱情,卻也沒有不安和焦躁,就像早已將自己的所有無所他求地交給了這店、這櫃檯。我算着,無論若何她不外40明年。
下晝的太陽使店內充滿金黃的灼爍,使那幾張鋪着干硬塑料布的餐桌也顯得溫暖、柔和。我莫名生出一種願望,想告訴這個坐在櫃檯里打着呵欠的女人,在許多年前我對她的崇敬。
“小時刻我常在這買 子。”我說。“現在沒有。”她漠然地告訴我。“那時刻您天天站在鍋前。”我說。“你要買什麼?現在只有豆包。”她打斷我。“您梳着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穿着白涼鞋……”“你到底想干什麼?”她險些怪我打斷了她的呆坐,索性別過臉不看我。“我只想告訴您,那時刻我以為您是最悅目的人,我曾經學着您的樣子服裝我自己。”
“嗯?”她意外地轉過臉來。麵包車已經修睦,司機催我上車。我急遽走出小吃店,為我這唐突的表明尋找念頭。但我忘不了她那終於轉向我的臉。我何等願意信託,她信託了一個生疏人對她的讚美。
不久,當又一個新鮮而嘈雜的早晨來暫且,我又搭車經由這個小吃店。門前的油鍋又沸騰起來,照樣她手持竹筷在鍋里撥弄。她頭上又有了一頂雪白的新帽子,栗色的捲髮又從帽檐里滾落下來,那些新燙就的小髮捲兒為她的臉增添着活躍和嫵媚。她以她那原本發胖的體態,正勉力再現着早年的靈巧,一種更成熟的靈巧。車子從店前一晃而過,我溘然找到了誰人下晝我對她唐突表明的念頭:由於一份生疏的感謝,喚起了她那愛美的心意。那小吃店的門口該不會有“迎接衛生檢查團”的口號吧?我慶幸我的車子終究是一晃而過,我堅信願意堅信的:她的面目一新是由於聞聲了我的感謝。
當你戰勝着虛榮走向生疏人,清淡的生涯里四處會充滿生疏的魅力。
“吃虧”生意更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