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中國哲學:樂天安命
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有很大區別,其基本特徵可以說在於:西方哲學強調的是“神—人”關係的“相分”,而中國哲學強調的是“天—人”關係的“相合”。
西方哲學有一條從“對神的崇拜”到“對神的懷疑批判”到“實現人的解放”這樣的線性發展歷程,而中國哲學則始終沉浸在“天人合一”的玄妙圈內自得其樂。
“天”這個概念,在中國哲學中有特殊的涵義,正如李澤厚先生所指出的:“從遠古直到今天的漢語的日常應用中,‘天’作為命定、主宰義和作為自然義的雙重含意始終存在。”而中國的天人合一觀念,就其主流而言,雖然包含着人對自然規律能動地適應——這在今天越來越為人們所重視,但從整個歷史看,更多的是意味着人對“天命”的敬畏和順從。
中國哲學主要分為儒、道、禪三家,無論哪一家,儘管有這樣那樣的區別,都離不開講樂天知命。
道家的代表人物是老子、莊子。老子講“道法自然”,歸結為“無為而無不為”,莊子則講“無為至樂”。怎樣才能“無為至樂”呢?莊子說:“達大命者隨。”一切都無所謂:“呼我牛也謂之牛,呼我馬也謂之馬。”莊子的妻子死了,他“敲盆而歌”,別人責怪他:“這樣不是太過分了么?”他說:人本無所謂生,本來沒有什麼形體,也沒有生氣,是後來變得有氣、有形、有生了,現在又變化而死了,這就好象春夏秋冬四時的變化一樣。而今我妻子死了,如果我“嗷嗷然隨而哭之”,豈不是變成一個“不通乎命”的人了么?中國民俗中有“紅白喜事”——“紅事”指結婚、祝壽之類,當然值得慶賀,而“白事”怎樣會“喜”呢?原來,只要一個人是享天年而自然老死的,人們為他辦喪事就稱為“笑喪”——這也許正是莊子的影響所形成的吧!
禪宗是中國化的佛教,稱自己是如來的“教外別傳”,並且編了一個動人的故事:
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唯迦恭弘=叶 恭弘尊者破顏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咐囑摩呵迦恭弘=叶 恭弘。
你看,在如來佛面前,幾千弟子“眾皆默然”,只有禪宗的祖師迦恭弘=叶 恭弘能夠“微笑”,這不僅是悟道的喜悅,也是中國“樂天知命”的會意表現。
禪宗講“頓悟”,怎樣才能“頓悟”呢?慧能說:“一切萬法,盡在自身中,何不從於自心,頓現真如本性!”那麼,又怎樣“從於自心”呢?就是在“挑水砍柴”之中、就是在“飢來吃飯、困來即眠”之中、就是在“乞食隨緣過,逢山任意登”之中,就是在諸如此類的平常生活中持“平常心”。在各種宗教體驗中都有某種精神上的愉悅或滿足感,禪宗的特別之處在非常喜歡講平常講自然,在平常生活中,特別在與天地大自然的交往中獲得自己的愉悅。像“青青翠竹,總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時有白雲來閉戶,更無風月四山流”等,不也體現了“樂天知命”的意趣么?
董仲舒曾說過:
天子受命於天,諸侯受命於天子,子受命於父,臣妾受命於君,妻受命於夫。諸所受命者,其尊皆天也。雖謂受命於天亦可。
於是,中國的“命運決定者”從“天”轉移到“天子”即帝王以及各級封建官吏、轉移到宗法家庭家長制度中去,在這些一層又一層的“命運決定者”建成的巨大的封建社會金字塔的壓迫下,能有幾個人做到“樂天知命”呢?孔子不得不感嘆“畏天命”,即使像莊子那般逍遙的人物,也一再說“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對廣大老百姓,“樂天知命”只能成為“聽天由命”了!
在這樣人為的沉重的“命運金字塔”之下,中國哲學上的“樂天知命”遭到了極大的扭曲,異化為現實生活的“求天保平安”。中國人最理想的生活就是“安居樂業”。出門送親友是“祝一路平安”,格言中有“平安二字值千金”等。求“平安”簡直可以概括中國人普遍的心理狀態。
孔夫子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而他自己呢,“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他自己是50歲才知天命,可見“知天命”之難了。既然知命很不容易,那麼,孟子的話則反映了多數“君子”(儒家知識分子)的心態:
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
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而死者,非正命也。
這段話表達了中國相當一部分知識分子,在沉重的“命運金字塔”下,不逃避政治,仍然要“正命”、即要頑強地“盡心”、“盡其道”,為國家為社會做出自己的努力,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作為自己的宗旨。在此宗旨之下,還有不少人明知“危牆”、“桎梏”,也敢於“捨生取義”、“殺身成仁”。
在中國思想史上荀子講過“制天命”、王安石講過“天命不足畏”和“造命”,都要求“知天命”,在“知命”的基礎上才能真正實現,因此,中國哲學的主流畢竟是講“樂天知命”。儘管“樂天知命”長期來受到極大的扭曲變形,它所包含的积極進取的精神、合理內容及其美學境界,始終吸引着歷代許多思想家並使他們為之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