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經》為六經之首,主要一個原因是它出現最早。其他五經都是有了文字以後的產物,唯獨《易》這部書出現在有文字之前,是從畫卦開始的。最初只有畫,沒有說明,因而給後代人留下了多方解釋和盡量開發的餘地。數千年來解《易》之書,汗牛充棟,不可勝計。解《易》的著作之多,說明這部書引起古今研究者和使用(占卜)者重視的程度非同一般。還可以說明各種註釋者(或開發者)都有新的見解,至少對前人的註釋(或開發)不滿意,認為沒講到關鍵處,或者沒講透,才不能不另行加工。經過歷代多次、多人、多方面的加工,《周易》這部經典包涵的內容越來越廣泛,它包涵的道理也越來越複雜。到了近代,中西方學術交流漸多,開始互相了解。《易經》傳到了西方,歐洲人看到這部書,他們從歐洲人的尺度看這部書,《易經》從此走向世界,成為國際研究者共同關心的古籍。
生當現代,我們要用現代人的文明和智慧來研究它。根據以上的這些特點,不難看出,歷代的圖像的解釋者,包括對卦辭、爻辭以及繫辭,都是後人代表前人寫出的關於圖像的說明。後人的解釋可以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但是終歸是後人的,不能保證它能完全表達了古人畫卦的本來意圖和設想。它可以基本符合,也許未必符合。古人已逝,去聖時遙,後人的解說,前人無從辯解。禪宗自稱得釋迦的“心傳”,朱熹自稱得堯、舜、禹的“心傳”,“心傳”說明得道者見到或達到的造詣,完全可以表明得“心傳”者的思想境界。其境界可以很高明,也可以很深奧,但無法證明他們所說的都能得到釋迦和堯、舜、禹的認可。伏羲圓卦,最初是“—”和“--”,陰陽兩畫是指天地、男女、正負,都是出自後來人解釋義,伏羲沒有留下任何解釋,連傾向性的暗示也沒有留下。這些情況後人把它說死了,認定伏羲的原意是什麼或不是什麼,解釋得越詳明,越具體,附加的主觀意測越多。
《易經,繫辭》出現后,有了文字的說明。這些說明見解深刻,說理透闢,是中華民族寶貴的精神財富。如果斷定出自孔子之手,用它說明孔子的哲學思想,將是極有價值的資料,古人早有用繫辭來講孔子易學見解的;如果不是出於孔子,另有來歷,就要從另外的途徑來考慮。
今天的研究者與古人相比,人們接受了社會進化觀點,承認今天的社會比原始社會進步,人類脫離蒙昧時代,不再穴居野處,不再茹毛飲血,有了家庭,不再群婚雜交,從部落進人國家組織,人類除了語言還有文字。有文字比有語言是一大進步。在這個公認的前提下,我們研究《易經》要藉助於考古學、民族學、民俗學、宗教學,藉助於我們掌握的社會歷史發展。南宋時期,陸九淵與朱熹發生過一次大辯論。朱熹用大量經典文獻資料為自己的論據作證,陸九淵反駁說,堯舜讀過什麼書?他們都是儒家公認的“聖人”,能為群眾造福,是兩位德髙望重的領袖(聖王),其言行世代相傳,他們可能不識字,卻不妨礙他們在中國歷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
堯舜不識字,或識字不多,堯舜以前的伏羲可以斷言更不可能識字。從伏羲到堯舜的確切年代無從推算得準確,按司馬遷的《五帝本紀》,應屬傳說中的歷史。從社會發展的原則推斷,先從漁獵到馴養家畜(伏羲),從採集到種植穀物(神農),然後建立定居點(黃帝造宮室,制衣服,造舟車,創文字),這是合乎歷史進步的軌跡的。堯、舜、禹三代相傳,史料較多,年代也比較明確(這三代約在前1695—1106),大約五六百年。
伏羲畫卦,到文王演《周易》約千年。文王演易,應當看作文王對易的理解,文王把伏羲的畫卦納入自己的體系。從文王演《易》到春秋戰國時期諸家論《易》,又過了好幾百年,關於《易》的議論、運用逐漸增多。這些議論可以看作是春秋研《易》者對《易》的理解,沒有根據證明春秋人的《易》學能代文王立言,更難設想,春秋時人能說清楚二千年前伏羲畫《易》的最初設想。
文化、思想以至哲學,都是按照不斷積累,不斷增加新內容,不斷增加新解說的方式,逐漸豐富,逐漸完善的。春秋時人的《易》學,按照當時學術思維所能達到的水平把問題講清楚就是對文化的貢獻。沒有必要論證春秋人對《易》的解釋是文王《易》的原義,更沒有必要論證春秋人對《易》的解釋是恢復了伏羲《易》的原意,因為這是做不到的,也無法證明,無助於研究。
“圖文先出”是《易》的第一特點。《易》經開始於圖像,圖像在先,說明在後。寫成的說明逐年增益,常常在圖像出現千年以後,且不斷增加新的說明。圖像是《易》的胎芽,或叫做“初易”或“原始易”。
歷史長久,是《易》的第二特點。圖像的解說者非一人,時間跨度極大,參与者的地區遍布大江南北,黃河兩岸。眾說紛紜,不是出於一次討論。時間先後可以持續二千年之久。
講解繁富,是《易》的第三特點。歷代講解者,都以為得到了《易》的真髓,力圖說明前人說《易》的失誤,至少彌補前人的不足。所以註解、詮釋《易經》的多到數以千計。
由於以上這三個特點,給今天的研究者帶來了困難。
《易經》學研究雖屬不易,不可能求得一個最後定論。但《易》經不是天書,是人類社會的產物,它涉及的也是人類日常生活實踐中的現象。我們只要尊重歷史,不任意妄加比附,我們就能把研究推進一步。
歷史是進步的,不是倒退的。我們在現實中不斷髮現新經驗、新事物,以至過去不知道的新原理、新事物是在舊事物的基礎上萌發的,文化不能割斷,也無法割斷。前人不知利用原子能,現在懂了;前人不知道有电子計算機,現在有了。原子理論,可以涉及正負电子對撞現象,《易經》中也有陰陽對立。有了电子對撞機以後,回過頭來看,發現《易》經中有陰陽對立的觀念,有類似之處;有了电子計算機(電腦),運用了二進位制,發現《易》的陰陽對立,與二進位制有相似處,這種現象正可以說明人類文明是前進的,不斷積累、增加的。人類社會創造的文明是由簡到繁,由低到高,由粗疏到精密的過程。《易》學研究,試看歷代關於《易》的註解(及開發)都經歷了由簡到繁這樣的過程。
保持嚴肅的學術性,才能推動《易》學研究的健康發展。貫徹百家爭鳴的精神,才能推動《易》學研究的不斷前進。
企圖利用《易》學解決個人的某些需求(如用占卦算一算股票漲落,用占卦算一次軍事行動的勝負),是使《易》學回到伏羲、文王時代的要求,既無助於行為決策的取捨,又不利於《易》經的研究,是走不通的。
文化現象總是後代的成果包容了前代的成果。因而它的含義越到後來越豐富,有些是前代成果所引發的,更多情況下是前代所沒有發現的新內容。這種現象表現在《易》學研究中,也表現在一切文化領域中。
清初王夫之說過:
唐、虡以前,無得而詳考也,然衣裳未正,五品未清,婚姻未別,喪祭未修,狂狂獉獉,人之異於禽獸都無幾也。
春秋之民無異於三代之始。帝王經理之餘,孔子垂訓之後,民固不乏敗類,而視諸唐虞三代帝王初興,政教未孕之日,其愈也多矣。(《讀通鑒論》)
三代之時,國小而君多……而暴君橫取,無異今川廣之土司。喫貌其部民,使鵠面鳩形,衣百結而食草木。(同上)
上述情景在抗日戰爭時期,我曾在黔、滇少數民族地區親見。堯、舜時期(三代)文化如此低下,堯、舜以前的伏羲、神農時代的文化生活只能比堯、舜低,不可能比堯、舜更高。上古時代人類全力以赴對付自然災害,乂要防止外來部落的掠奪,能有多少時間坐下來從容研究二進位制?老子、孔子對社會、歷史、文化的見解的深度、廣度斷然超過堯舜,他們讀的書也超過堯舜。
今天人們看到的《易》經包羅萬象,這個現象是歷代研究者逐漸增加進去的結果。從伏羲畫卦的圖像中,或八卦的圖像並不包含像後人所闡述的這些內容。“三代無揖讓之道,堯舜無吊伐道”,應是歷史事實。
這裏絲毫沒有貶低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意思,恰恰說明中華民族善於利用前人的成果,開創新文化,不斷前進,永遠進取的精神,從而增強人們的自信心,中華民族不是吃祖宗遺產的“紈絝子弟”,而是富有開拓精神的偉大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