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際,中國著名的“百科全書派”思想家方以智(侯外廬語)曾經對“源”與“流”的關係進行過辯證分析。他指出:所謂“源一流分”,是指多源都本之地心之一源,譬猶人津液匯生,而“歸於經絡之血”;而“源分流一”,則是指江海之一發源,多因泉出山凹而成溪,“一山十凹,則十溪,則始源之多也無童數,漸流至麓而成溪,溪與溪合,出與別河合,漸合漸大,始與四瀆合,然後入乎海”,各皆暗流入地心,“源而流,流復為源”(《東西均•源流》)。用這種源流辯證統一論比況中國的文化傳統,可謂十分貼切。《易傳•繫辭》說:“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此所謂“同歸殊途”,正是言“源分流一”;而“一致百慮”,既是前文的重複,也包含了“源一流分”的意思。
中華民族文化傳統的形成和發展正是一個眾源流--源一流分——眾流歸一的否定之否定過程。在人類的幼年時期,由於大腦開發的淺稚、實踐能力的低下、實踐目的的模糊、實踐範圍的狹小、實踐對象的複雜,大自然雖然敞開了無私的懷抱,但他們不能有效地去領略和把握其中的奧秘。於是便產生了對自然力的神秘的迷信和崇拜,而趨吉避凶的功利追求又把這種感情准宗教化,進而形成了屈從天命的宗教迷信的把握世界的方式。在原始社會,各部落都有自己的圖騰崇拜和迷信。從文化學角度說,這種早期的巫史文化,也正是文化傳統之眾源。隨着人類實踐活動的深入和發展,部落的相對集中,人類的文化活動出現了眾源歸一的趨勢。在中國,其主要標誌便是《易》。自中國奴隸制社會以來形成的《易》文化,從而成為中國文化傳統之源,伴隨着歷史的流逝而衍生出眾多的流派,這種源一流分,正是對眾源流一的否定和發展。
易經文化與中國傳統、民族文化傳統
在今天的現代化建設中,如何科學地對待傳統的問題,巳經成為思想界的一個熱點。所謂“傳統精華”論,主張對舊傳統兼收並蓄的理論,早已遭到過批判,儘管偶爾也能聽到全面復活傳統,“藥方只販古時丹”的主張,並以中國的傳統振興了亞洲“小龍”為鑿鑿論據,但畢竟不能引起共鳴。所謂“傳統包袱”論,以為中國近百年來之所以落後,就在於傳統這個包袱背得太沉重的緣故。因而主張甩掉包袱,徹底洗腦,用外國的東西取代中國的傳統,實行“全盤西化”。這種數典忘祖的理論,由於不切實際也自然地遭到了應有的批判。時下比較容易被接受的、通行的是對傳統的“一分為二”論,也即是把傳統當作一個精華與糟粕並存的統一體,然後用所謂“辯證”的手術刀,將其“破作兩片”(朱熹語),如同對待一隻潰瘍的蘋果,保留精華,揚棄糟粕。事實上,這種簡單的做法並非辯證法,而是典型的形而上學。
這裡有一個傳統觀的問題,是易經文化與中華傳統文化的相同與不同之處。
所謂傳統,乃是一個覆蓋面很廣的歷史範疇。傳統總是文化的,故又稱為文化傳統。文化傳統,顧名思義,就是文化的承傳系統。不同的國家、民族,都有區別於他民族以保持自身特色的文化傳統。傳統伴隨着人類的文化活動而誕生,也伴隨着人類文化活動的推進和發展而形成鞏固和發展。首先,傳統是某種文化的積澱,它是亘古以來人們在為生存和發展的生活和生產實踐中依據自身的實踐水平和認識水平而獲得的文化成果的積澱。日積月累,延綿承傳,以至成為人們習慣性地遵循的意識和行為規範,這便是傳統。傳統具有一種承前啟后和相對穩定性的特徵。其次,傳統是一種多元複合的價值體系。傳統不是單一的。從其構成來講,它是不同民族、部落文化成果的複合,呈源分流一之狀;一旦形成傳統,它又多向輻射,呈源一流分之勢。從層次來講,它又有雅俗之分。前者指奠定一個民族的文化心理素質的東西,包括語言文字、思維方式、價值觀念等方面;後者指包括圖騰崇拜,宗教信仰在內的風俗傳統等等。總之,它是一個包容萬有的體系。文化傳統之積澱,反映了先民們以各自的利益為標尺對傳統文化包括域外文化所進行的一種價值判斷和選擇,它是一種經過否定以後而保留下來的肯定。這種鏈式的積澱,實際是一個與人類文明同步發展的文化價值體系。再次,傳統又是一個動態的發展過程。人類的文化活動,遵循着由低級到高級、由簡單到複雜這一普遍規律。人類文明發展與前進的軌跡,也就是影響人類生存與發展的本質的必然的聯繫,就是傳統。發展是對立面的統一和鬥爭。沒有揚棄和保留就沒有更新,也就沒有傳統。所以傳統又是活的,而不是死的、僵化的,它既屬於過去,也屬於現代。它是一個充滿活力的辯證的否定過程,是聯繫一個民族由過去走向未來的紐帶,在中國的易文化,稱作“曰新”,“生生”不已。正如黑格爾所說的:“傳統並不是一尊不動的石像,而是生命洋溢的,犹如一道洪流,離開它的源頭愈遠,它就膨脹得愈大。”(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導言》,《哲學史講演錄》第1卷,第8頁)也就是說,隨着歷史的推移,傳統的內涵愈益豐富。最後,傳統還是正面和負面辯證統一的有機複合體。此所謂“有機複合”,既是說正面和負面同時存在於對方之中,又是說正面和負面的內容不是固定不變的。由於階級利益和時空條件的變化,曾經是正面的東西,也許會變成負面,反之亦然。所以傳統總是具體的。它既是絕對的,同時又是相對的。這就給我們正確地反思傳統、評價傳統,提出了歷史唯物論和歷史辯證法的高要求。
無論是易經文化不是傳統文化,文化傳統是人創造的。人就生活在自己創造的文化傳統之中,不能自外於傳統,簡單地把傳統當作認識對象去裁量取捨。人在創造傳統或傳統形成的過程中,同時又自覺不自覺地接受傳統的制約和塑造,這是傳統的反作用。人是很難超越於傳統之上去抽象地對傳統進行精華和糟粕的定性分析的。人們只能對特定的歷史時期和歷史環境的文化傳統進行具體的、階級的、歷史的和辯證唯物的分析。所以,傳統是流,不是源。傳統的最終源泉,是人類亘古以來的生產勞動和生活實踐。正因為文化傳統是人們通過朱產勞動和生活實踐形成的認識和積累,而且是根據人自身的功利目標為尺度的一種價值選擇,所以,傳統作為一種矛盾統一體,其正面的優秀傳統總是居於主導的方面,其負面的不好的傳統則總是居於非主要方面。換言之,文化傳統從整體上看,總是優秀的。這是不同民族、國家的文化傳統的共性。
文化傳統總是具體的,只有具體的民族文化傳統,沒有超民族的一般的文化傳統。民族文化傳統也就是指某個民族在特定的生態環境、特定的生產方式下,認識和改造客觀世界的物質活動中逐漸形成的、最能反映該民族本質的文化傳統。不同的民族,在文化傳統方面存在着共性的東西,但主要的是具有民族個性的、特色的東西,所以民族文化傳統又是一個民族區分於其他民族的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