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的寫作方法,《繫辭》有明確的說明:“《易》之為書也,原始要終以為質也。”“原始要終”概括了《周易》的整體寫作方法,對此高亨作了很好的解釋:“原始,察也。要,求也。韓康伯曰:‘質,體也。’此言《易經》乃觀察事物之始,探求事物之終,表明事物由始至終之整個情況,以成一卦之體,即用一卦之體象一事物之整體也。這裏我們以《乾卦》為例,分析一下“原始要終”的整體方法。《乾卦》取象龍,以龍的“潛”、“見”、“躍”、“飛”、“亢”的運動變化情況,比喻事物由始至終的發展過程。初九處於一卦最下位,為發展的潛藏期,身當此位,應養精蓄銳,不可濫用,故曰:“潛龍勿用”;九二為地之表,經過蓄養等待,一旦時機成熟,便可脫穎而出,發揮其用,所以說:“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九三是陽爻居陽位,天時地利,但不能得意忘形,仍要保持警惕,“終日乾乾,夕惕若”;這樣才能逢凶化吉,遇難呈樣,或躍或潛,進退自如,故九四曰:“或躍在淵,無咎。”九五為君位,是施展抱負的最好時刻,潛龍在這裏一躍而成飛龍,即“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上九是極地,至此事物發展到頂點,頂點也就是終點,於是“亢龍有悔”,陽極而陰,《乾卦》就要變成《坤卦》,事物就要向.相反的方向發展了。
古人以龍為善變之物,《乾卦》從“潛龍勿用”,到“見龍在田”再到“飛龍在天”,直至“亢龍有悔”,即形象地刻畫了龍的變化的全部過程,也深刻地揭示了事物發展由始至終的整體概貌。劉勰對《周易》“原始要終”的方法非常重視,在《文心》中反覆提到:
原始要終,創為傳體。(《史傳》)
原始要終,體必鱗次。(《章句》)
原始要終,疏條布恭弘=叶 恭弘。(《附會》)
原始以要終,雖百世可知也。(《時序》)
《序志》篇更是直接提出了“原始以表末”的寫作方法:“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這裏雖然說的長文體論的寫作方法,但實際上“原始要終”是貫穿《文心》全書的一個重要方法。
首先,《文心》各篇都是以“原始要終”的方法來論述文學問題的。茲舉兩例,略作說明。詩歌是古代各種文體中最重要的一種,文體論首列《明詩》,理屬當然。在對詩歌進行原始要終時,劉勰遵循了“鋪觀列代”和“撮舉同異”兩個原則,通過“鋪觀列代”來鑒別“情變之數”;通過“撮舉同異”來申明“綱領之要”,前者是手段,後者是目的。根據史書的記載,劉勰將詩歌之始上溯到“葛天氏之樂”,歷述了黃帝、唐、虞、夏、商、周時期的詩歌簡況,總結出“順美匡惡”的詩歌創作目的。接着比較具體地敘述了漢代詩歌由四言到五言的演變過程,指出五言詩的風格特點為“直而不野,婉轉附物,炤悵切情”。然後又逐一分析了從建安三國時期到晉宋以來的詩歌發展的新變化。建安詩風是“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正始時期則“詩雜仙心”,東晉為“稍入輕綺”,西晉又“溺乎玄風”,到宋初因“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劉勰以“原始要終”的方法,考察了“古今”詩歌的源流演變情況,在此基礎上得出了“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華實異用,惟才所安”的結論。
《神思》位於創作論之首,論述的是整個創作思維活動的系統過程。“神思”活動可分為以想象為主的構思層次和以語言為主的表達層次。
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柩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
為了能對以構思和表達為主體的“神思”活動進行全面的分析,劉勰又運用了“原始要終”的方法,論述了構思和表達的前提條件以及“神思”過程的最後一項活動——藝術修飾。構思活動的暢通,依賴於創作主體的虛靜心態;表達活動的完成,取決於創作主體的技巧鍛煉。劉勰說:“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淪五藏,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有了虛靜的心態,表達的才能,然後方可“尋聲律而定墨”、“窺意象而運斤”,進入創造活動。因此,“神思”活動以“虛靜”、“積學”為其始。藝術修飾作為“神思”過程的最後一道工序,往往起着決定性的作用,有了它,.“拙辭”會孕育“巧義”,“庸事”可萌發“新意”,所以說“視佈於麻,雖雲未貴,杼軸獻功,煥然乃珍”。
總之,藝術思維活動以“虛靜”、“積學”為開端,以構思、表達為核心,以修改、潤色為終結,這就是《神思》篇對它所作的“原始要終”的全面論述。®
另外,《文心》總論、文體論和創作論三個部分也都貫穿了“原始要終”的方法。總論稱為“文之樞紐”,《原道》、《徵聖》、《宗經》、《正緯》和《辨騷》五篇,從“人文之元”的“太極”(道)講起,論述了文章正體——聖文(經典)的產生,指出了附會經義而出現的緯書是“無益經典而有助文章”,最後歸結到經文的變體——真正的文學作品《楚辭》之上,闡明了文章由本體到正體,再到變體的產生、發展過程。按劉勰的觀點,文章本於“道”,源於“經”,變於“騷”,聖人通過“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教”,創造出經典聖文,這聖文雖然是文章作品的典範,但還並不是真正的文章作品,屈原“取熔經意”,“自鑄偉辭”,才創造出真正的文學作品。劉勰之所以把“辨騷”放在總論而不是文體論,其用意正是要在“文之樞紐”中建立“道”一“經”一“騷”的原始要終的體系。
文體論二十篇,劉勰稱之為“論文敘筆”。“文筆”之說始於晉代,至南朝已成為區別有韻之文與無韻之文,純文學與雜文學兩大類文體的代名詞,《文心》對這兩類文體分別作了原始要終的論述。從《明詩》至《諧隱》十篇屬於“論文”部分,對韻文,劉勰從最古老的詩歌藝術講起,一直講到《雜文》,並以《諧隱》作結。這樣的安排是有其根據的。《漢書•藝文志》雜文類就是以諧辭隱語作為附錄的,所以到《諧隱》,有韻之文就要結束了。從《史傳》至《書記》十篇屬於“敘筆”,對散文,劉勰以《史傳》為其始,因為人們了解古代的事情主要依靠史籍,再說,“史肇軒黃”,其來久遠,敘筆理當由此開始,到《書記》篇,劉勰在論述書牘、記箋之後,又羅列了表文、名冊之類的二十四種雜筆,可謂詳盡備至,論到盡頭了。總的來看,文體論述了三十多類文體,既兼顧文筆,又“囿別區分”,從《明詩》到《史記》,從有韻到無韻,線索清晰,條目詳細,可以說是一部原始要終的文學分類史。
《文心》下篇被劉勰稱為“剖情析采”,這一部分同樣體現了原始要終的方法。“剖情析采”的二十四篇包括文學創作論(《神思》至《總術》)和批評鑒賞論(《時序》至《程器》)兩個部分,創作和鑒賞,從理論的角度看是一個原始要終的整體,劉勰把鑒賞論也列入“剖情析采”之中,0的是要從創作過程和“文之情變”兩個角度來論述文學問題。我們先看創作論,《神思》作為創作論的總綱,是劉勰用來“原始”的篇目,它隱含了創作論以下一些篇目的主要內容,例如,“情數詭雜,體變遷貿”,“預示下篇將論體性”©;“刻鏤聲律,萌芽比興”是對《聲律》、《比興》的概括;而“陶鈞文思,貴在虛靜”可“與《養氣篇》參看”《總術》則是帶有小結性的“要終”篇目,這一點黃侃早有指明:“此篇乃總會《神思》以至《附會》之旨,而丁寧鄭重言之,非別有所謂‘總術鑒賞論部分,劉勰側重從“文之情變”的角度來談文學鑒賞問題,《時序》和《物色》兩篇主要談社會變遷和景物變化對文之情變的影響,給“將閱文情”的鑒賞者提供了把握文情變化的兩把鑰匙。如果說《時序》、《物色》是向讀者指出引起文情之變的外在原因的話,那麼《才略》則是告訴讀者創作主體“性各異稟”,才力不同,是引起文之情變的內在原因。有了這兩方面做基礎,《知音》篇就正式提出了品評作品的“六觀”之法,認為“斯術既形,則優劣見矣”。到此鑒賞之論已基本完成,所以下面的《程器》就轉到作家的品德修養上了。篇中,劉勰把為文與為人、文學創作與社會責任聯繫起來,指出文人創作的最終目的在於“緯軍國”、“任棟樑”,這顯然已是總結全書意旨的壓軸篇,接下來的只能是《序志》而已。
我以為《文心》全書體大思精、科條分明的原因,與其說是“採取釋書法式而為之”,毋寧說是遵循《周易》“原始要終”的方法而為之,因為前者只是類比猜測,而後者則於《文心》屢有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