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住着一位鄭先生，隱其名，年過花甲，雙瞎，執一個破竹竿，走街串巷，專營算命，他的前頭，是同樣拿着竹竿牽着他的兒子桂傳。
桂傳8歲沒了娘，娘死於胃癌，關於此劫，鄭先生早有卜卦，甚至斷言她活不過冬至，果然冬至前一天，桂傳娘駕鶴西歸。安葬短命妻子的那天，鄭瞎子冥然兀坐，別人問他，他不語。
帶著兒子遊走江湖，一晃就是十年，轉眼桂傳長成了大人，一米七的大個子，敦實粗壯，人見人愛。本村的好幾個姑娘都看上了他，但是鄭先生掐指一算，竟沒有一個六合相契，鄭瞎子說：兒啊，生辰八字上天註定，有違天理，必遭天譴。
桂傳問：當初你和娘六合相應嗎？
鄭瞎子說：相應，你娘能走那麼早？
桂傳問：不相應，怎麼還跟她？
鄭瞎子說：命里須有！
桂傳跟着爹，也學會了些天干地支的把戲，諸如六十年一循環，酉克卯，金克土之類，他耳熟能詳。他認定，娘仙逝，是“土木夫妻本不宜，災難疾病來侵襲，兩合相合各分散，一世孤單晝夜啼”。
關於娘，桂傳聽過一個版本，爹當年給大戶人家打長工，因為勤快過人，竟被娘看上，娘是地主童養媳，兩人竟然出格到牛棚相會，被管家告發，二人被掃地出門，流浪江湖。爺25歲全盲，爹22歲眼瞎，又染上風濕，一病不起。娘用眼淚泡來了桂傳，這時離被地主張霸天趕出家門已過十年，自是后話。
桂傳也零星聽過爺的事，爺是晚清秀才，還在馮玉祥攻打開封時任過准尉官，后染眼疾致盲。遂隨一過路道士雲遊江湖，干起了算命的活口。自奶改嫁趙家莊后后，爹就進了張霸天家放牛。
至於爹與娘的那段糊塗鴛鴦糗事，桂傳知道不多，這是他童年以來的謎。爹拿着那本泛黃的《三命通會》，摳着字研究卦象，雖然他識字不多。桂傳自嘆爹的天賦是上天註定，因為爹說，明個有雨，就等不到後天；爹說，清明風颼颼，東庄要走人，果然張太奶奶就去世了。
鄭瞎說：乾三連，坤六斷。
桂傳說：震仰盂，艮覆碗。
鄭瞎說：離中虛，坎中滿。
桂傳說：兌上缺，巽下斷。
鄭瞎說：你把父母子孫卦弄清楚，日後有用哩。
桂傳說：嗯。
桂傳累了，看天，天上兩抹雲，像紫雲的臉。
紫雲是黃老爺的女兒，那次跟着爹給同村黃老太爺做法事，紫雲澀澀地扒在門框上看他。桂傳跟着爹爹念《地藏經》，紫雲給他端過一杯水；紫雲吃着不知名的水果，桂傳斜着眼看，紫雲就隨手遞過兩個來。
鄭瞎說：一朝錯算，生死道消，生而涼薄，何處埋骨。怕是有人活不過穀雨哩。果然，黃老爺在去梅山販茶的半道上暴卒。鄭瞎又說：正亦邪受，黃門五毒，晨霜微涼，情有獨鍾。桂傳問：爹說的啥？鄭瞎說：沒啥！
過了八月十五，瘟疫下界，村子里染上了鼠疫，村人冥冥而倒，死了七八個。鄭瞎說：用紅棉紙將灶口封閉，可以免災。照此行事，果然村民無傷。遠近聞之，皆效其法，竟無傷者。
至此，鄉里奔走相告，以鄭瞎為神。跟了爹爹十年，桂傳享受着遲來的信仰，路過紫雲家門，總要故意咳嗽幾聲。
但有一事，鄭瞎不為外人道，這一天下了場秋雨，鄭瞎告訴兒子，要歇腳幾天，在家盤算。桂傳得空來到紫雲院外，將一封書箋塞進門前棗樹龜裂的老樹皮里，他只會寫些許幾個字，又畫了兩顆心，兩隻手，拉着。他連連咳嗽幾聲，院內傳來幾聲狗叫，就有人吱呀來開門。
這一日，鄭瞎似遊魂上身，喊着桂傳摘桃枝拂身，又將幾粒桃仁塞在貼心棉襖里，竟也不見好轉。眼見着豆大的汗粒滴下，桂傳緊念着“潛龍勿用,見龍在田,終日乾乾,或躍在淵,飛龍在天,亢龍有悔”，鄭瞎奄奄道：有何用處，紫雲乖逆，送我青雲，怕是我要走了。
桂傳哭將出聲，問：爹算卦一世，可有得救之法？鄭瞎說：命命相剋，大限已至，不忍我兒與那紫雲再生孽緣，金賴土生，土多金埋；土能生金，金多土變。你們不可……
桂傳再用手去觸碰爹，那鄭瞎遊絲已散，無力回天。這一夜，天降大雨，霹靂陣陣，有人見得，東邊雲端上似有青龍擺尾，依着紫色的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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