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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童子問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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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問曰:“《繫辭》非聖人之作乎?”曰:“何獨《繫辭》焉,《文言》、《說卦》而下,皆非聖人之作,而眾說淆亂,亦非一人之言也。昔之學《易》者,雜取以資其講說,而說非一家,是以或同或異,或是或非,其擇而不精,至使害經而惑世也。然有附托聖經,其傳已久,莫得究其所從來而核其真偽。故雖有明智之士,或貪其雜博之辯,溺其富麗之辭,或以為辯疑是正,君子所慎,是以未始措意於其間。若余者可謂不量力矣,邈然遠出諸儒之後,而學無師授之傳,其勇於敢為而決於不疑者,以聖人之經尚在,可以質也。”

童子曰:“敢問其略?”曰:“《乾》之初九曰‘潛龍勿用’,聖人於其《象》曰‘陽在下也’,豈不曰其文已顯而其義已足乎?而為《文言》者又曰‘龍德而隱者也’,又曰‘陽在下也’,又曰‘陽氣潛藏’,又曰‘潛之為言,隱而未見’。《繫辭》曰:‘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其言天地之道、乾坤之用、聖人所以成其德業者,可謂詳而備矣,故曰‘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者,是其義盡於此矣。俄而又曰:‘廣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陰陽之義配日月,易簡之善配至德。’又曰:‘夫乾,確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簡矣。’又曰:‘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其德行常易以知險。夫坤,天下之至順也,其德行常簡以知阻。’《繫辭》曰‘六爻之動,三極之道也’者,謂六爻而兼三材之道也。其言雖約,其義無不包矣。又曰:‘《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材而兩之,故六。六者非他也,三材之道也。’而《說卦》又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材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分陰分陽,迭用柔剛,故《易》六位而成章。’《繫辭》曰:‘聖人設卦觀象,繫辭焉而明吉凶。’又曰:‘辨吉凶者存乎辭。’又曰:‘聖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繫辭焉以斷其吉凶,是故謂之爻。’又曰:《易》有四象,所以示也。繫辭焉,所以告也。定之以吉凶,所以斷也。’又曰:‘設卦以盡情偽,繫辭焉以盡其言。’其說雖多,要其旨歸,止於繫辭明吉凶爾,可一言而足也。凡此數說者,其略也。其餘辭雖小異而大旨則同者,不可以勝舉也。謂其說出於諸家,而昔之人雜取以釋經,故擇之不精,則不足怪也。謂其說出於一人,則是繁衍叢脞之言也。其遂以為聖人之作,則又大繆矣。孔子之文章,《易》、《春秋》是已,其言愈簡,其義愈深。吾不知聖人之作,繁衍叢脞之如此也。雖然,辨其非聖之言而已,其於《易》義,尚未有害也。而又有害經而惑世者矣。《文言》曰‘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乾也’,是謂《乾》之四德。又曰‘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貞者,性情也’,則又非四德矣。謂此二說出於一人乎?則殆非人情也。《繫辭》曰:‘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所謂圖者,八卦之文也,神馬負之自河而出,以授於伏羲者也。蓋八卦者,非人之所為,是天之所降也。又曰:‘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然則八卦者,是人之所為也,河圖不與焉。斯二說者已不能相容矣,而《說卦》又曰‘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幽贊於神明而生蓍,參天兩地而倚數,觀變於陰陽而立卦’,則卦又出於蓍矣。八卦之說如是,是果何從而出也?謂此三說出於一人乎?則殆非人情也。人情常患自是其偏見,而立言之士莫不自信,其欲以垂乎後世,惟恐異說之攻之也,其肯自為二三之說以相抵牾而疑世,使人不信其書乎?故曰非人情也。凡此五說者自相乖戾,尚不可以為一人之說,其可以為聖人之作乎?”

童子曰:“於此五說,亦有所取乎?”曰:“《乾》無四德,而洛不出圖書,吾昔已言之矣。若元亨利貞,則聖人於《彖》言之矣。吾知自堯、舜已來,用卜筮爾,而孔子不道其初也,吾敢妄意之乎?”

童子曰:“是五說皆無取矣,然則繁衍叢脞之言與夫自相乖戾之說,其書皆可廢乎?”曰:“不必廢也。古之學經者皆有《大傳》,今《書》、《禮》之傳尚存。此所謂《繫辭》者,漢初謂之《易大傳》也,至後漢已為《繫辭》矣。語曰:‘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滕、薛大夫也。’《繫辭》者謂之《易大傳》,則優於《書》、《禮》之傳遠矣。謂之聖人之作,則僭偽之書也。蓋夫使學者知《大傳》為諸儒之作,而敢取其是而舍其非,則三代之末,去聖未遠,老師名家之世學,長者先生之餘論,雜於其間者在焉,未必無益於學也。使以為聖人之作,不敢有所擇而盡信之,則害經惑世者多矣。此不可以不辨也,吾豈好辨者哉!”

童子曰:“敢問四德?”曰:“此魯穆姜之所道也。初,穆姜之筮也,遇艮之隨,而為‘《隨》,元亨利貞’說也,在襄公之九年。后十有五年,而孔子始生,又數十年而始贊《易》。然則四德非《乾》之德,《文言》不為孔子之言矣。”

童子曰:“或謂左氏之傳《春秋》也,竊取孔子《文言》以上附穆姜之說,是左氏之過也,然乎?”曰:“不然。彼左氏者胡為而傳《春秋》,豈不欲其書之信於世也?乃以孔子晚而所着之書,為孔子未生之前之說,此雖甚愚者之不為也。蓋方左氏傳《春秋》時,世猶未以《文言》為孔子作也,所以用之不疑。然則謂《文言》為孔子作者,出於近世乎?”

童子曰:“敢問八卦之說?或謂伏羲已授河圖,又俯仰於天地,觀取於人物,然後畫為八卦爾。二說雖異,會其義則一也,然乎?”曰:“不然。此曲學之士牽合傅會,以苟通其說,而遂其一家之學爾。其失由於妄以《繫辭》為聖人之言而不敢非,故不得不曲為之說也。河圖之出也,八卦之文已具乎,則伏羲授之而已,復何所為也?八卦之文不具,必須人力為之,則不足為河圖也。其曰觀天地、觀鳥獸、取於身、取於物,然後始作八卦,蓋始作者前未有之言也。考其文義,其創意造始其勞如此,而後八卦得以成文,則所謂河圖者何與於其間哉?若曰已授河圖,又須有為而立卦,則觀於天地鳥獸、取於人物者皆備言之矣,而獨遺其本始所授於天者,不曰取法於河圖,此豈近於人情乎?考今《繫辭》,二說離絕,各自為言,義不相通,而曲學之士牽合以通其說,而悞惑學者,其為患豈小哉!古之言偽而辨、順非而澤者,殺無赦。嗚呼!為斯說者,王制之所宜誅也。”

童子曰:“敢問生蓍立卦之說?或謂聖人已畫卦,必用蓍以筮也,然乎?”曰:“不然。考其文義可知矣。其曰‘昔者聖人之作《易》也’者,謂始作《易》時也。又曰‘幽贊於神明而生蓍,參天兩地而倚數,觀變於陰陽而立卦,發揮於剛柔而生爻’者,謂前此未有蓍,聖人之將作《易》也,感於神明而蓍為之生,聖人得之,遂以倚數而立卦。是言昔之作《易》立卦之始如此爾。故漢儒謂伏羲畫八卦由數起者,用此說也。其後學者知幽贊生蓍之怪,其義不安,則曲為之說。曰用生蓍之意者,將以救其失也。又以卦由數起之義害於二說,則謂已畫卦而用蓍以筮,欲牽合二說而通之也。然而考其文義,豈然哉?若曰已作卦而用蓍以筮,則大衍之說是已。大抵學《易》者莫不欲尊其書,故務為奇說以神之。至其自相乖戾,則曲為牽合而不能通也。

童子曰:“敢請益。”曰:“夫諭未達者,未能及於至理也,必指事據跡以為言。余之所以知《繫辭》而下非聖人之作者,以其言繁衍叢脞而乖戾也。蓋略舉其易知者爾,其餘不可以悉數也。其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又曰‘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雲者,質於夫子平生之語,可以知之矣。其曰‘知者觀乎彖辭,則思過半矣’,又曰‘八卦以象告,爻彖以情言’雲者,以常人之情而推聖人可以知之矣。其以《乾》、《坤》之策‘三百有六十,當期之日’,而不知七八九六之數同,而《乾》、《坤》無定策,此雖筮人皆可以知之矣。至於‘何謂’、‘子曰’者,講師之言也。《說卦》、《雜卦》者,筮人之占書也。此又不待辨而可以知者。然猶皆跡也,若夫語以聖人之中道而過,推之天下之至理而不通,則思之至者可以自得之。”

童子曰:“既聞命矣,敢不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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