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易學思想體系之完成
現在,我們敘述到了易學的思想體系,是為易學的最高發展形態,也是中國文化學術的最高成就,這一思想體系是純粹而精的哲學思想:其結構完整而美,其格局、其精神,成為以後兩千餘年來中國文化思想的最高指導原則。完成此一思想體系的人,當然是孔子。
在這篇短文中,我們自然無法太詳細地敘述這一思想體系,只能夠勾畫出一個具體的輪廓。大要而言,這一思想體系是由“乾元”始動向下開展,由“乾元”之始動下落乾、坤之往複,下落萬物之化生,於是歸結到人;然後,由人性之覺醒,“窮理盡性,以至於命”,終於人德與天德合一。也就是說,這是一條一來一往的路,由天落降到人,再由人返歸於天,天人往複,始卒若環。今據繫辭傳:“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我們稱前一段為“由道化生器部分”,后一段為“由器返於道部分”,概論如下:
第一,由道化生器部分。
孔子易學思想之由道化生器部分之理論,最主要者為乾、坤二卦彖傳,文如下:
乾彖傳:“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 '
坤彖傳:“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馬地類,行地無疆,柔順利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順,得常。西南得朋,乃與類行;東北喪朋,乃終有慶。安貞之吉,應地無疆。”
按乾卦卦辭為:“乾,元亨利貞。”坤卦卦辭為:“坤,元亨,利牝馬之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安貞吉。”在乾、坤二卦卦辭中,“元”字為形容詞,與“亨”、“利”、“貞”同為形容乾與坤的德性,並非與“乾”“坤”二字相結合而成詞彙。然觀上彖傳文,孔子乃以“乾元”、“坤元”作為複合名詞。孔子系彖傳,就性質而言,當是為卦辭立傳,然立傳第一筆即改變了卦辭的文字結構,由此可見孔子一開始作彖傳,便意在借彖傳之名,發表一套新的理論了,此其一。再從“元”字的含義上看,乾、坤二卦卦辭中的“元”字,並未明標“始”“生”之義,早於孔子的穆姜曾解釋“元”之義,為“元,體之長也”(左傳襄公九年)。從“體之長”三字看來,“元”字的含義是“首”,今孔子在“乾元”下面標出“萬物資始”,在“坤元”下面標出“萬物資生”,是顯然將“元”的含義從原來的“首”轉變到“始”“生”上,這又可以看出孔子要發表的一套新易學理論是以乾坤之始生萬物為義,此其二。乾、坤二卦卦辭中言“元、亨、利、貞”或“元亨,利牝馬之貞”,並不含本末始終的一串連續思想活動之義,今孔子賦“乾元”、“坤元”以始生之義,則既有始有生,必有後來之發展,所以由此也可測知孔子要在下面發表的一套理論,是有系統的理論。因而,我們只要細審乾、坤二彖傳首兩句之文,已經可以覺察出孔子的思想動向,他是要由此開展出一個新的以生化萬物為趨向的有系統的思想理論。現在且先看乾卦彖傳: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是孔子儒門易哲學講形上部分的源頭(老子道家易則由此向上推)。天下萬物,生於一動,有動乃有變化,有變化乃有生成,而推究動始,乃始於乾之初發,孔子遂稱此乾之初發動為“乾元”。繫辭傳:“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乾元即此“一”之作用之起用,一動即動動不休,化生萬物由此始,故言“萬物資始”。但此處有須要說明之處,易學自八卦的象上言,其哲學思想原起於“太極”,由太極下生兩儀、四象、八卦,今孔子舍“太極”之名而立“乾元”,“乾元”實自“太極”之動處言,故言“乾元”即言“太極”,而“乾元”更切於“動”“生”之義。“乃統天”的“統”字,作“合”解,乾元非天,乃是一種作用、一種動能,是形上的;天是象,是形下的。但乾元的作用借天象以顯,故以乾元合天,以乾道合天道。由乾元落到天,是從抽象的作用落到象上,.於是下面的雲、雨、品物、大明、六位,便都從象上講。“雲行雨施,品物流行”,為乾道之空間變化;“大明終始,六位時成”(“大明”指日月),為乾道之時間變化。時空之變,均借天道顯現,而天道即乾道,故言“乾道變化”。乾道變化,“時”中“位”中(位即空間),亨通無滯礙,故化生“性命”。“時乘六龍以御天”一句,言時與位之皆中,“各正性命”之“正”,即由“時乘六龍以御天”來,中則正。唯中唯正,乃能化生性命;唯中唯正而化生性命,仍見此性命之嚴肅性與神聖性。上、面這一段,是乾道變化的一段過程,萬物“性命”的來源的,真是一字不苟,文簡而義賅,以圖表示之,如下:
由乾元之始動,到變化而生“性命”,在這裏須要更精確說明“性命”二字的意義。先說“性”字,繫辭傳“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中“道”字,非指上面僅乾道變化的“道”,乃謂乾與坤共變的“道”;乾坤往複,變變不休,故言“繼”;由變化而萬物以生,故言“善”;成就這種變化,使變化之功用得以彰顯的,是“性”。繫辭傳是就乾坤共變,萬物之已生而言,上彖傳是僅就乾道變化,萬物尚未生成而言,由此可見根據易哲學,萬物生而具有的“性”與“形”兩面,其“性”的一面乃來自乾道之變化,坤道變化則承受乾道之變,於“性”之上更益以“形”,而成物之象。故繫辭傳雖然言“性”由乾坤共變而成,實乃自乾道變化來。再看什麼是“命”,說卦傳:“窮理盡性,以至於命。”這話是從人出發,由下向上講,可見“命”在思想層次上,在“性”之上。中庸言“天命之謂性”,也是說“性”為“命”的下一層,實在二者本是一物(非物,此處乃以喻言),“命”是就天的方面言,“性”是就人的方面言;也就是說由天對人而言是“命”,自人對天而言是“性”。
乾道變化至“性命”而止,以下“保合太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乃釋卦辭之“利貞”。已不必論。下再看坤卦彖傳:
“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乾元言“始”,坤元言“生”,乾道變化而有性命,然僅有精神部分的性命尚不能成物,必待形體與俱,坤元之言生,即謂生成物象之形。故乾道變化為物生以前之變化,乾坤共變始為物之生成。“乃順承天”,謂順承乾道之變化,乾元與坤元,原為一體之兩面,相反而相成,分工而合作,乾元始發動,功用在前,坤元繼起,承乾功而變化;乾元之功能,借象於天,則坤元之功能,寄象於地。天施地承,故雲“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即以地言坤,地廣厚,具承載之性,言此以顯明地之堪當“順承天”之任。“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則言坤道之變化起用,坤順承乾道之變,含藏之,保任之,弘揚光大之,於是萬物生成。“牝馬地類”以下,則為解釋坤卦卦辭“利牝馬之貞……”等句。
以上孔子分言乾、坤之功能,就思想程序而言,乾道變化在先,坤道變化在後,但二者實為一體,缺一不能成物。由乾道變化有性命,由坤道變化益以形體。故後來子夏易傳雲:“坤,承乾也,造形始也,女之道也,專其命而不失其作者也。”又雲:“坤,順也,承於乾而成乾之化也。”
乾元始動,坤元順承,乃就二者化生萬物的功能上言,如就二者變化的性狀上言,乾元健而進,坤元順而反,故乾之變稱“往”,坤之變稱‘‘來”,乾坤變化,一往一來,萬物乃生生不息。今以圖示乾元、坤元之變化而生萬物如下:從乾元始動到萬物之化生,然後再從萬物中提出“人”。人為萬物之靈的思想,是遠早於孔子以前的思想,尚書泰誓篇周武王嘗言:“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
中國人已受逐漸在塑造以人為中心的文化思想型式,觀尚書堯典、舜典可知。只是過去沒有一個整套的哲學體系,現在孔子以乾坤化生的哲學理論一路開展下來,落到萬物,落到人,當然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所以乾彖傳最後歸到“萬國咸寧”,而坤彖傳則特別標出“君子攸行”。然而,萬物與人在生成上是屬於一個層次,言萬物是廣言乾坤化生之功,言人是因為人有充分理由可以代表萬物,所以在易學中萬物的地位有許多地方也就被人所取代,如繫辭傳之言三極之道,便是:
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
說卦傳也是: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
言人之道,也就是言萬物之道,因人為萬物之靈,代表萬物故。由乾元歸趨於人,為由道化生器這一段落的完成。
第二,由器返於道部分。
由器返於道,與前述之由道化生器相反。前者為由形上到形下,此為由形下返回形上,前者為由整體之一到個別之多,此為由個別之多返於整體之一:前者為由性命而形體,此為由脫落形體而返性命;前者,由道化生器的一段過程,雖為人所講的哲學體系,但實際上是自然界本然的律則,人只不過發現而揭發了它;今由器返於道,則為人智的創發,人不甘於永久滯沉於重濁的物界,乃自奮自勉,思欲解脫物累,使精神超升,開出這一條道路。這一條由器返乎道的路因為是由個別多數的人出發,向道上返歸,故步調不一致,以人與人有別故。於是孔子在易學中便開出了許多條道路以適應人人,這許多條道路無疑是人類登天的階梯,每一階梯都是下貫人、上通天,以備各色人等隨時拾級而升。這在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爻辭的解說中,處處皆是,而尤其簡明易見的是大象之辭,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等等,人人可行,真是極盡聖人愛人之心。但孔子也在繫辭傳中告訴我們這一條由器返於道的大路線,那便是:
成性存存,道義之門。與說卦傳中的:窮理盡性,以至於命。
“成性存存”,謂人當深切體會自心,由自心中認識由乾坤變化而生成之本性,存養此性,光大此性。“存存”二字,為“存之又存”的意思,中含奮勵克己、篤行不懈等工夫,存養日久,則此性明而不失,於是知人性即天性,由此而返歸於道,故雲“道義之門”。“窮理盡性,以至於命。”說得更淸楚些,在“盡性”之前又加上“窮理”一層,“性”為人與物之所同受之於天者,只是或彰或隱,而本來卻是性性相通的;“理”則為人與物個別所具,理理有差別。人由個別相出發,雖以識明自心中與他人他物中共通的性,所以要先認識人、物各自之理,窮明其理,則得其性,得性后益以“存存”之道,上達於“命”,達於命即至乎天德,返於道矣。
這一條人復返於道的路,如合前述乾元、坤元之化生,則為下圖:
入返於道之後,此時之人性即乾、坤未變生萬物時之道,於是人性與天道為一。換句話說,人此時已登升至天的境界,以天的境界視人視物,自有一番新了悟。以此新了悟復返於人世社會,“顯諸仁,藏諸用”。表現在言行生活中,此時的人便是“大人”:
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乾文言)
“大人”的境界為由器返於道這一途程的告終,大人雖仍是人,仍有形體,但此時個別小我的形體已脫落不計,在德性上人天相等,就是所謂的“天人合德”。此一境界我們可以下圖表示:
孔子的易哲學思想體系至此述竟。現在我們來看這個思想體系,發於道,收於道,落於人,復自人,一往一返,成一“圓道周流”。而流通在這個思想體系中的,實為“人的精神”,人不止從萬物中自我提拔出來,且自覺自奮,力進於道,中國文化之以“人”為中心的特質,具見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