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辯證法的突出特點及其對中國傳統的影響
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之後,范文瀾較早用辯證法概念評論《周易》。他的認識現在看來有對有不對。他說《周易》辯證法“是裝在形而上學框子里的辯證法”,它講的變化“不是向前發展,而是‘終而復始’的循環、重複”。這是不對的。他說“《周易》,特別是《繫辭》,包含着自發的樸素的辯證法思想”,又說“《繫辭》說變化的發生不是由於陽與陰的鬥爭而是由於陽與陰的和諧”這不僅對,而且講到了點子上。《周易》的確是講辯證法的書,《周易》辯證法的突出特點是陰陽和諧。中國傳統受它的影響至為深遠。解決這個問題有現實意義。本文擬接着范文瀾往下說,努力把這個問題進一步講淸楚。
一、《周易》是講辯證法的書
中國古人沒有辯證法的概念,但慊得辯證法的道理。《周易》自己不說辯證法,而實際上它是一部地地道道講辯證法的書。《周易》的“易”字其實就是辯證法。鄭玄作《易贊》及《易論》提出易一名而含易簡、變易、不易三義說,已經猜到《周易》有辯證法,不過他未把“三義”講清楚。倘我們把“三義”弄明白,《周易》辯證法就大半可知了。
關於“易簡”。易,容易,難的反義;簡,簡省,繁的反義。不難與不繁義向一致,不相反對,顯然不是對立的兩面。有人說易簡是對立統一,肯定是不對的。孔子《繫辭》五次講易簡,“乾以易知,坤以簡能”兩句最重要。因為易是乾易,簡是坤簡,乾坤是對立統一,有人就以為易簡也是對立統一,誤解了孔子的意思。易簡是什麼?簡單說,就是乾坤在兩相配合生成萬物的過程中各有所司,乾主始物,坤主成物。乾主始物,純系自然而然,不假思為,沒有任何超自然力的推動,故容易。坤主成物,也不須思為造作,順着乾的樣子自然而然就是了,故簡省。“乾以易知"的知應訓主,主管的意思。“乾以易知”,主什麼?主始萬物。“坤以簡能”,能什麼?能成萬物。所以易簡的根本義是說乾坤在生成萬物時是自然無為的,這就排除了上帝、理念等在宇宙生成上的作用。可見《周易》的宇宙觀是唯物論的,它的辯證法建立在唯物論的基礎之上。
聯繫孔子“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③和《老子》第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說法,這樣理解易簡,肯定不誤。天法自然,就是“乾以易知”;地法天,就是“坤以簡能”。老子在天與自然之間夾進一個獨立於物外的“道”,與《周易》、孔子不同。
後世也不乏人這樣理解易簡,如韓康伯注《繫辭》說:“天地之道不為而善始,不勞而善成,故曰易簡。”李光地《周易折中》卷十三“總論”說靜專動直是毫無私曲,形容易字最盡。靜翕動辟是毫無作為,形容簡字最盡。”可惜今人未曾引起注意,講易簡總是不得要領。
關於“變易”。變易就是變化,向無歧解。這是“三義”中根本一義,《易》之所以名易,以此。古人對《周易》是講變化的這一點,有肯定的認識。《莊子•天下》說《易》以道陰陽。”《史記•太史公自序》說《易》以道化。”王弼《周易略例》說••“卦者時也,文者適時之變者也。”孔穎達《周易正義》卷首說易者變化之總名,改換之殊稱。”程頤《易傳序》說易變易也,隨時變易以從道也。”都斬釘截鐵地論定《周易》是講變易的書。承認研究變化是《周易》的基本內容。
要真正了解《周易》如何講變化,須讀孔子的《繫辭》。而《繫辭》不易讀懂。據我們理解,《繫辭》認為《周易》講變化主要表現在乾坤兩卦上。六十四卦全是乾坤相交的結果,而客觀世界是乾坤二氣合德合作所生成。所謂變易,其實就是乾坤變易。《繫辭下》講“剛柔相摩”,講“剛柔相推而生變化”,剛柔即乾坤,變化由乾坤而生。又講“乾坤其易之蘊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毀則無以見易,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這是說,乾坤是易之根本,易之主幹,沒有乾坤,易也就不復存在。所謂“乾坤成列”,即八卦、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都由乾坤相交而成,或者說卦爻由乾坤生成,而易之變化在此展現。《繫辭下》說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陰陽、剛柔皆指乾坤言。乾坤合德則乾坤有體者,乾坤生成卦爻,乾坤落實在卦文之中之謂也。又說:“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這裏主語是易也是乾坤。誰在卦中變動、周流、相易?是乾爻和坤爻,亦即“用九”、“用六”在活動。
一言以蔽之,按《繫辭》的觀點,《周易》之所謂變易,是乾坤之變易。欲探討《周易》辯證法,這一點須牢牢認定,不可移易。
關於“不易”。鄭玄說“不易”是“天在上地在下,君南面臣北面,父坐子伏”,認為天地、君臣、父子之尊卑地位是不能改變的。這樣講“不易”,與“變易”矛盾。既說“變易”,為何又說“不易”?變易是絕對的,應當沒有例外。其實“不易”含在“變易”之中,有“不易”才有“變易”。孔子說“往來不窮謂之通”④,“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⑤。“變易”通過“往來”實現,有往必有來,有來必有往,往來接往來,繼繼無窮,這才是所謂“不易”。孔子對“不易”特別重視,反覆討論,既用日月相推、寒暑交迭、尺蠖屈伸、龍蛇蟄存等實例說“不易”的道理,又上升到理論高度說往者屈也,來者伸也,屈伸相感而利生焉。”往來屈伸是個不易的規律。生必死,死必生;榮必枯,枯必榮;盛必衰,衰必盛,天道如此,人事亦如此。故孔子感嘆說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雖百慮殊途,亦無所逃乎往來屈伸。
人生有涯,天道自然的變化不易察覺,便以為日往月來,月往曰來;寒往暑來,暑往寒來,月月年年老樣子,只是循環、重複。然而《周易》不這麼看,不以為自然界的變化是一環接一環地重複老樣子,它看見了一切變化都是縲旋式發展的。請看六十四卦排列次序,從乾坤到既未濟,有始有終,終而復始,構成一個大的發展過程,豈不說明《周易》認為由日月星辰、萬物和人類構成的我們這個太陽系並非唯一和永恆,它只是眾多歷時性太陽系中的一個,它之前有,之後還要有。它本身不過是個有始有終的過程。對自然界尚且如此看,怎樣看人類社會自不待言。
《周易》往來屈伸無有窮盡的觀點不是循環論,倒是很像黑格爾講的否定之否定規律,亦即正反合三段式。往來複往來,來是肯定即正,往是否定即反。后一個來是否定之否定即合,看似向前一個來的回復,實則包含了往的因素。往來複往來,每一次往來都有新內容。范文瀾說《周易》是循環論,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