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展示的是一個永恆變化、生成、消逝着的世界
古人給八卦、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這書取名叫“易”,可謂名副其實。後世不少思想家對“易”字作過解釋。司馬遷說易以道化。”^鄭玄說廣《易》一名而含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王弼說卦者時也,爻者適時之變者也。”^孔穎達說:“易者變化之總名,改換之殊稱。”程頤說易變易也,隨時變易以從道也。”^都明確地指出《易》是講變化的書。他們的正確認識得自《周易》本身。《易傳》“生生之謂易”—語概括了《易》及其反映的世界只是生生的過程。生生,生而又生,生生不息。凡物有生亦有滅,此一物滅,另-•物又生。大者天地人類,小者一石一粟,全在亦生亦滅的過程中。生即意味着滅,滅即意味着生。萬物“各正性命”,同時開始亦生亦滅的過程。所謂“日新之謂盛德”產所謂“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產即是此意。“日新”,一切物事,此時是它又不是它。然而變而通之則久,在相當一段時間內還是它。有人因此說《周易》哲學是生命哲學或生成哲學,是有道理的0
荀爽、虞翻、朱熹並謂生生是陽生陰,陰生陽,陰陽相易相生,乃似是而非之見。陽生陰,陰生陽,陰陽相易相生,等於一陰一陽之道,是生生的動力、原因,不是生生本身。淸人胡煦說生生者非陰生陽,陽生陰也,乃消息盈虛,相續不窮之義。如四象由陰陽而生,卻已易為四象;八卦由四象而生,卻已易為八卦。又如祖、父之生子、孫,而代已易矣。時之與物莫不有然。易者變易不居,相循不息,故曰生生之謂易。抓住了“生生”的要領。《易傳》在說了“一陰一陽之謂道”后緊接着說“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產意謂一乾一坤,交互作用,經過元亨利貞的歷程。萬物得以繼善成性,各正性命。一物既臻成熟,將貞下起元,生成另一物。如此繼繼不斷,永無盡頭,就是“生生”。胡氏之說正同此義。
《易傳》“生生之謂易”,反映八卦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的實際情形。八卦表徵宇宙萬物的八種性質,相對是靜態的。六十四卦才反映永恆變化,生成、消逝着的世界,它是動態的。赫拉克里特說的“人們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的話,縱然精彩無比,不過是個實例,而《周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是無所不包的動態系統(這系統之產生經歷至少兩千多年時間,經過幾位聰明睿智的“聖人”逐漸完成,是中華民族傳統智慧的集中代表)。它由具體到抽象,又由抽象到具體,既看到世界變化的總面貌,又指出各個細節。它給我們的不是幾個概念和命題,而是一個整體和部分兼俱的宇宙模型。它不但幫助你認識世界,又指導你如何適應世界,把握人生。
《周易》六十四卦的卦序是有意義的。傳世本《周易》六十四卦以《乾》、《坤》居首,以《既濟》、《未濟》殿後。《乾》:“元亨利貞”,《坤》••“元亨利牝馬之貞”,乾健坤順,二者交融合德,化生萬物,標誌一過程的開始。《既濟》、《未濟》殿後,標誌一過程的結束。《既濟》離下坎上,六爻皆當位皆正應,矛盾已消除,彷彿大川已濟,天下太平,本應放在六十四卦最後,表示過程結束,但是最後一卦是《未濟》不是《既濟》。《未濟》坎下離上,六爻陰居陽,陽居陰,皆不當位,本應列《既濟》之前,而今放在最後。這含有一個深刻的思想:一切事物的發展過程,有終必有始,舊過程終結與新過程開始是同一件事。既濟是終結卻不似終結,故置前,未濟不是終結卻似終結,故居后。這表示新舊過程是連結着的,不能隔斷。乾坤既未四卦卦辭以及《易傳》的思想與乾坤居首,既濟未濟在後的卦序正相符合。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周易》之卦辭、《易傳》與傳世本《周易》基本相同,而卦序是另外一種,它《乾》、《坤》不相接,最後兩卦不是《既濟》、《未濟》。說明帛書卦序的排列者不是卦辭作者,也不是《易傳》作者,一定在孔子之後,他或者根本不理解《周易》之哲理,或者出於另外的目的。
六十四卦是一個完整的序列,反映大的發展過程。例如天地自然、人類社會、一個物種、一個物類、一個民族、一個時代,或者一個重大事件,都是一個個有乾坤有既濟未濟,即有始有終,終而復始的過程。六十四卦中的每一卦代表一大過程中的一個小過程。
與卦相對而言,爻是一個小過程中的更小過程,故更具動態。爻勿寧說是事物變化過程中一個個時空的點。爻用初上九六二三四五八字表示。九六显示陰陽,其餘六字显示時位。時位有六,各有陰陽,故爻名共有十二。三百八十四爻僅十二名,因所在卦各異,其義遂有不同。初字表示時之開始,二三四五表示位在移動中。初是時也是位,上是位也是時,初上互文見義。初二三四五上或陰或陽,都兼時位而言。時是時間,位是空間。一爻無異於一個時空統一的點。•一卦自初至上六爻實質上是時空點的移動。事實上一個階段要由無數時空點組成,可以無窮細微,乃至於無內。但是易是規範化、形式化、抽象化了的符號系統,所以一卦只有六爻。
《周易》的對象是變化的世界,世界的變化。變化表現為大小不同,有始有終,終而又始,繼繼不斷的過程。在《周易》這裏,自然界、人類社會、人類思維都處在永恆的變化、生成、消逝狀態中。
《周易》這一卓越的理論對中國人的思想、文化、心態影響至深至廣。孔子受《周易》影響最深。《禮記•禮運》記孔子把人類社會歷史劃分為大同小康兩個相連過程的思想,和《論語》“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的認為大過程包含小過程的言論,當淵源於《周易》。
《詩•十月之交》有“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句,春秋趙簡子、戰國荀子,在論及人亊滄桑時都鄭重引用過,這兩句話都是講變化也講過程,講自然也講社會。顯然與《周易》有關。
《周易》作於距今2500—4500年的時間段上竟有了自然界與人類社會變化不居,變化表現為過程的思想,使我們不得不承認它自然、純樸的辯證法具有早熟性、超前性。在歐洲,到了近代的黑格爾,才“第一次(這是他的巨大功績)把整個自然的、歷史和精神的世界描寫為一個過程,即把它描寫為處在不斷的運動、變化、轉變和發展中”產而《周易》在遙遠古代已經這樣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