繫辭傳:圓而神 方以知
(《繫辭·上傳》第十一章)
《易》這部書為什麼做出來呢?(照《易緯·乾鑿度》所言)易有三個意思:一、變易;二、不易;三、簡易。《易》主要講變易,所以這部書呀,是中華民族智慧生命的開發、開闢。“夫《易》,何為而作也”。當初為什麼伏羲畫這麼一畫是天,是陽;畫那麼一畫是地,是陰?陰陽就是講變,變易中就有不易。不易作什麼講呢?不易就是說的道。變易說氣,變化屬於氣啦。不易是理。簡易就是“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根本就沒有人格神的觀念,根本不向宗教的路走,它是既超越而又內在的。
“子日:‘夫易,何為也?夫易開物成務。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是故聖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業,以斷天下之疑。是故蓍之德圓而神,卦之德方以知,六爻之義易以貢。”(《周易·繫辭·上傳》)這是《易傳》的漂亮句子。當年唐(君毅)先生就喜歡講“圓而神,方以智”,這是兩個重要的觀念。這個要自己讀,全文要讀一遍,六十四卦每一卦的《彖傳》、《象傳》要好好讀的。我不一定都給你們講。
人的精神呀,人發智慧有用“圓而神”的方式發出,有以“方以知”的方式發出來。譬如說,這個照佛經講比較好講。佛教這個智慧哪一方面可以表現“圓而神”?哪一方面可以表現“方以知”?人的智慧不過這兩個方式,這個最明顯表現在佛教,佛教表現得最好。唐先生注意這句話也是從佛教得到啟發。儒家本身不成的,但是這兩個名詞,《易傳》就講到了。蓍草之德為什麼圓而神,卦之德為什麼方以知?這個我們不了解,這個了解不了解沒有多大關係。人的智慧方向有兩種方式:一、圓而神;二、方以智。《大般若經》用圓而神的方式講,所以,佛說《大般若經》不是用分別的方式說,用的是非分別的方式講。因為是用非分別的方式講,所以它一定圓而神。其他的經都是用分別的方式說法。聖人開始說法一定是用分別的方式講,孔夫子也如此。《論語》大體就是用分別的方式講,老子《道德經》也是用分別的方式講。兩種方式,最清楚的是佛教,其次是道家。儒家不很清楚,因為儒家用分別的方式講得很多,很少用非分別說的方式。那麼,道家非分別的方式表現在哪裡?表現在莊子。《莊子》裏面有非分別的精神。《莊子》裏面“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就是《莊子》的三方式:卮言、重言、寓言。卮言就是非分別說。
《論語》大體是分別說。什麼是仁、義、智、信、勇,他都告訴你。聖人說法開始都用分別說,你不用分別說,我不知道你往哪裡走呀,我要知道你立教的方向呀,這就要用分別說。所以分解講是很重要的。釋迦牟尼開始說三法印、四諦、五蘊、八正道,都是分別講。龍樹菩薩《大智度論》說那些一法門、二法門、三法門,乃至無量法門,都是分別說。只有佛說《大般若經》用的是異法門。什麼叫異法門?這個“異”就是特異的意思。特異的法門,這個特異的法門就是以說般若的方式說,說般若的那個方式很特別的,它不用分別的方式告訴你什麼叫般若,他說你要學般若,要以不學學。你要有所悟,你要以無得得。這種智慧的語言,是了不起的話。“以不學學,以不得得”這就是特異法門。這種特異法門是什麼法門呢?就是非分別說(non—analytical),這叫做辯證的詭辭(dialectic paradox)。詭辭的方式就是不正常。詭辭就是莊子說的弔詭。只有用這種方式說出來的道理才有必然性,這種必然性不是邏輯的必然性。邏輯的必然性根據邏輯的推理來。譬如說:凡人有死,孔子是人,所以孔子一定會死。“孔子一定會死”是邏輯的必然性。特異法門的必然性不是這種必然性,特異法門的必然性是不可諍的,不能去爭辯的,沒有爭辯的餘地。這種必然性很特別的,這叫不諍法。只有《般若經》是不諍法,因為它用非分別的方式講,既然非分別,你諍什麼?分別說才可以諍,可諍法沒有必然性,那叫做方便說,又叫做權法。現實上哪有一定的呢,上帝才有一定的。現實上哪有絕對的呢,所以,你用分別的方式說,就是可諍法,可以討論,就是權說。依時說,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心所”有什麼一定的?多點少點沒關係。
全部的哲學理境,就是一個分別說的世界,一個非分別說的世界。分別講,一切的哲學,從古到今,古今中外都一樣,從柏拉圖下來都是分別講。中國儒、釋、道三教中,儒家孔子、孟子都是分別講,《莊子》裏面有非分別講,莊子能了解非分別講,境界很高,在《齊物論》就可以看出來了。完全把這個理境凸顯出來,完全表現這個非分別說在佛教的《般若經》。所以,佛教在這個地方貢獻非常大,了不起。所以天台宗五時判教:第一時說華嚴,第二時說小乘,第三時說方等大乘,第四時說般若,第五時說圓教法華涅檠。五時判教這個安排很好。先說華嚴、小乘、方等大乘,說好了就消化呀。般若就是消化,《般若經》一法不立。分別講才立,非分別講是消化,消化完以後才講圓教。最後就是法華涅槧。這就是最高的智慧。
西方都是分別講,只有一個能表現出非分別講,就是黑格爾的辯證法,但他講得並不好。
分別講都是方以智,《般若經》那個非分別講就是圓而神。所以,佛教講圓教呀。講圓教有是從存有論講,有是從《般若經》講,從《般若經》這地方講的圓教呀,跟從存有論講的完全不一樣。有些大和尚講《般若經》講得那麼漂亮,圓滿得很呀,天台宗為什麼不從《般若經》這裏講圓教呢?天台宗是從“一念三千”那裡講圓教,“一念三千”是個存有論的講法,這個圓教的那個圓滿呀是存有論的。《般若經》的那個圓是作用的圓,兩個圓根本不一樣呀。這種境界佛教都講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