繫辭傳成道:顯諸仁 藏諸用
(《繫辭·上傳》第五章) “繼之者善也”是宇宙論的講法。 “成之者性也”,完成它就是我們的性。因為我們的性體能夠完成那個道。所以,這句話跟“率性之謂道”一樣的意思。什麼叫“率性之謂道”呢?就是順性而行就可以成個道。這個道客觀地講在宇宙間,現在就表現在你的生命裏面。率,順也。率性,順性而行。順着你的性體表現,它那個“成”帶着行程,這就有生活了,這才能有道。這個叫做“成道”。光講道不行,要講成道,成道就是在我這裏體現出來。“成之者性也”是這樣講呀。所以,假定你不是率性而行,光從你的性情的偏愛,性情有剛柔緩急,這就不同了。假定你的性情是仁者型的呢?見天下的事情統統是仁,這是一孔之見。假定你的性情是智者型的呢?你以智的眼光看天下事。但我們的性體中仁、義、禮、智都有,能率性就不偏,仁、義、禮、智全有。假定你不能率性,光順着你的性情之偏來看道,那麼就叫做“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周易·繫辭·上傳》)。這是偏見,但也有見。至於一般老百姓是習而不察。一般人天天在道裏面過生活,但不知道道,就像人活在空氣中卻不知道空氣的重要。哪一個人能離開空氣呢?空氣不能一剎那離開,道也不能一剎那離開,這叫不可須臾離也。這就是“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莊子》)。人在道術的社會裡才能相忘,相忘就是你不必照顧我,我不必照顧你。魚在江湖裡游來游去,很舒服自在。要你照顧我,我照顧你,就是不能相忘。到人要互相照顧,這個社會就很危險。互相照顧,平常說不是很好嗎?平常說的“照顧”,這是人情味,這個人情味沒有也不好。這個社會太冷,有點人情昧,人間溫暖,但人情昧太重的時候,一樣使人受不了。所以,人類的社會最重要有社會的軌道,使人免於恐懼。所以講民主自由。在西方社會,人能相忘。一個社會天天整人,使你恐懼、害怕,見神見鬼,那是最不人道的社會。
不能使每一個老百姓作哲學家。老百姓習而不察,不一定是壞事。只有王陽明知道,朱夫子知道,一般人哪裡知道呢?就在聖人之道裏面好好過生活就很好了。所以感激聖人呀。‘中國人以前感激周公制禮作樂,周公制禮作樂才有社會的軌道,才能維持人生自然的常道。你要自覺地使這個道真正能表現出來,那麼,就重視“成之者性也”。所以佛要隨時說法,不說法就是“百姓日用而不知。”非說不可。但是說的時候,也有超過說法的境界。所以佛說法四十九年而無一法可說。說法就是要把道理說出來,而無一法可說,就是超越這個說法。使人在軌道中過生活,這個就是成道。說法是講道,使每一個人在軌道中生活,這是成道。光說一個道理,這個道理不能表現,不能建立一個軌道,這個道理不能成道,頂多是一個個人的學說。
孔子說:“予欲無言”,又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篇第十七)但又不能不講。子貢就說:“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你非講不可,永遠不講,這個社會就沒有光明。所以,講與不講之間,這個跌宕的分際,是智慧。百姓日用而不知呀,你不講不成。所以要出幾個哲學家、宗教家。要出孔夫子、釋迦牟尼佛、耶穌。在中國出個陸象山、王陽明。所以一定要有道,講道一定要成道。成道才能使大家有一個生活的軌道。所以中國傳統文化重視周公制禮作樂。制禮作樂的原則是經驗的,沒有先天的,一定是實在論。實在論就是看有沒有自然的實在意願。要有實在的根據,依據社會上的需要,社會上需要就有實在性。政黨的經濟政策都是經驗的,因地制宜,不是一黨之私。經驗實在論落實了就是制禮作樂。周公制禮作樂就是“親親之殺,尊尊之等”,這個不是根據個人的思想、一個人的學說造出來的。個人的一套理論都是主觀的,這種理論就是意識形態。意識形態是黑格爾的名詞,原來在黑格爾不是壞的意思,意識形態是說每一人思想的形式不同。把個人的想法變成客觀的絕對的標準,意識形態就成為壞的意思,意識形態就成了壞東西,其實是“意底牢結”。“親親之殺,尊尊之等”不是意識形態。最親是父母,這是人性之常,自然之常,這很合理。你說“尊尊之等”:公、卿、大夫、士是封建等級,那現在不是也有省長、市長、局長?不是也一樣嗎?這就是尊尊之等。等級、政治分層,到處如此。家庭生活的軌道,社會生活的軌道,政治生活的軌道都安排好了。社會有軌道,人才能相忘於道術。相忘表示自由自在,不是冷酷。溫暖過分不成。人情味過分,對旁人造成騷擾。
天地間哪有絕對的?上帝才是絕對的。上帝沒有內容。
“顯諸仁,藏諸用。”(《周易·繫辭·上傳》第五章)這兩句話要好好理解。我們開始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這是先客觀地講。客觀地講的這個道,帶着一個行程,陰了又陽,陽了又陰,能夠繼續下去,這是客觀的一種要求,這個世界永遠不要斷絕,連續下去,生生不息。但這種客觀地講一定涵着道的形式意義,而且只有道的形式意義。這個道怎麼表現呢?具體的意義還不了解。首先是客觀地講,譬如相信基督教的首先講上帝創造天地萬物,天上的父是客觀地講,這個父的意思是什麼呢?只有形式的意義。他是天地萬物至高至尊的,這是籠統的話。這些籠統的話具體怎麼表現呢?照基督教講,要通過耶穌,才能顯出上帝這個聖父具體而真實的意義j見出其父之為父。耶穌是聖子,所以聖子的地位很重要,通過耶穌見出上帝的意義,通過上十字架表現出愛,通過這個可以了解聖父。父之為父,上帝之為上帝的具體而真實的意義靠着耶穌來顯發。
照着儒家,“一陰一陽之謂道”這個客觀地說的道,只有形式意義的道,要從我們生命中的仁來顯,所以說“顯諸仁”。這跟上文“仁者見之謂之仁”之仁是不是同一樣意思呢?這個道顯諸於仁,顯是彰顯的意思。在仁裏面能彰顯出來,正如在耶穌的生命裏面能彰顯出上帝之所以為上帝的具體內容。這個很具體。所以,上帝是客觀性原則(principle of objective),耶穌是主觀性原則(principle of subjective)。上帝的具體而真實的意義由耶穌彰顯。真實對着形式講。
“一陰一陽之謂道”這些是形式的空話呀,它的具體而真實的意義(real mean.ing)靠仁,仁是個主觀性原則。所以孔子說:“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仁”有兩個意義。第一,“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周易·繫辭·上傳》)那個“仁”當作一個德目看,當virtue看。孟子講仁、義、禮、智並列的“仁”就是當一個德目看;第二,孔子講“仁”不是仁、義、禮、智並列,是專言之仁。專言就是把它凸出來,提出來,一切德從仁出來。孟子說:“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孟子·盡心下》)這種意義的仁是孔子所講的仁。程明道提出“專言”這個詞,是總說的意思。所以程明道說:“學者須先識仁。”“義禮智信皆仁也。”(《識仁篇》)這是根據孔子來。仁是一切德之德,總合成最高的。所以孔子《論語》我們用一句話表示,就是“踐仁知天”,實踐這個仁道,你就可以上達天德。到孟子轉一轉,講盡心知性知天,通過心、性來了解這個“仁”。討論人性從孟子開始。
“顯諸仁”意思是:這個道顯諸於仁,這個仁是孔子說的當作全德看的仁。“藏諸用”就是藏之於大用,不是抽象的掛在那裡。客觀地講的抽象的道通過仁與用去具體表現,通過一個生命來彰顯它。這個生命就叫做主觀性原則。沒有主觀性原則不成,這個主觀性原則非常重要,這個主觀不是壞的意思。心覺非常重要,心是主觀性的原則。
假如用黑格爾的辯證法來想,這個客觀性原則就是父身分的上帝(God in it-self),上帝之在其自己。用佛教的名詞,客觀性原則是自性原則。子的身分是God for it8elf,上帝之對其自己。他自己以自己為對象,這表示在其自己的上帝的身分分成兩個,自身分裂。自身分裂的時候,耶穌是上帝的兒子,耶穌把自己分出來,這才分出父位、子位。上帝以他自己為自己默識的對象。第三步,God in and for it-self,就是聖靈。耶穌上十字架之後回到上帝那裡。原來跟上帝分開,現在又回去了。這個時候,通過耶穌表現的愛(divine love),犧牲,替眾生贖罪,才能證明上帝是個純靈(pure spirit)。假定耶穌不上十字架,不回去,那麼上帝只是哲學家心中的上帝。哲學家心中的上帝不是pure spirit。所以亞里士多德的pure form進到基督教意義的pure spirit,是西方文化的一個最大的進步。所以,基督教在西方文化中的地位很重要。但是,這個道理在中國採取另一個形態表現,中國儒家、佛教採取另一個形態。所以基督教到中國傳教五六百年,始終傳不進來。中國人可以接受佛教,但很難接受基督教。因為它那個調調中國人不喜歡,它那個style不好,每天吃飯禱告一下。中國人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為什麼不感謝農夫?基督教到處要禱告,非禱告不可。耶穌反對法利賽人大聲禱告,說是虛假、虛偽,最好不要在眾人面前禱告,關起門來禱告。那麼,為什麼不可以不禱告?既然默禱可以,不禱告為什麼不可以?
但上帝之在其自己,假定不通過上帝之對其自己,上帝究竟是什麼?我們不知道,什麼也不是。依天台宗,佛之在其自己是“理即佛”。“一切眾生皆可成佛”,這個“皆可成佛”是原則上可成佛,你事實上還沒有成佛,就是說理上你可以成佛,這個理不是實踐理性,是佛教講的空理,一切眾生皆無自性。你還沒有通過實踐的工夫,還沒有修行,還在理即佛的階段。第一階段,理即佛;第二階段,名字即佛;第三階段,觀行即佛;第四階段,相似即佛;第五階段,分真即佛;第六階段,究竟即佛。天台宗六即判佛,這個了不起。從六個階段分判佛的完成程度。
“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周易·繫辭·上傳》),“天地變化,草木蕃”,天地有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