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繫辭傳:繼之者善也 成之者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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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繫辭傳:繼之者善也 成之者性也

  (《繫辭·上傳》第五章)

  程伊川說過:“陰陽以氣言。”陰陽不是道,“所以陰陽”才是道。“一陰一陽”那個“一”就代表“所以”。這是程朱理學家講《易傳》,程伊川、朱子大抵採取這個路數。

  一陰一陽,陰了又陽,陽了又陰,這樣才可以通過陰陽不同的兩面而有變化。這種變化就是所謂氣化。氣化本身並不是道,分開講陰陽這兩種作用也不是道。這兩種作用起一種變化,叫做氣化,氣化本身也不是道。朱夫子解“一陰一陽”,那個“一”字加上去,就表示陰了又陽,陽了又陰,永遠繼續下去。光是說繼續下去本身,它不是道,是氣化。所以能氣化,它所以成功這個氣化一定有一個緣故。那個“一”字就是使它成功這個氣化的緣故。因此,伊川說“陰陽是氣,所以陰陽才是道。”這個“所以”表示一個果。“因為……所以……”在邏輯上講,后句代表結果,前句是根據、前提。有前提才有後面的結果,根據結果就能找出它的根據來。這種形式中文沒有講出來,中文就用這種“所以”。所以陰陽才是道,從這個“所以”就想到那個根據。眼前有一個陰陽的氣化,所以有這個變化的緣故才叫做道,這個緣故可以從“所以”表示。因此,程伊川就說陰陽是氣,所以陰陽才是道。從眼前的氣往後推一步,這種推法,從客觀方面說,是存有論的推斷(ontological inference)。這種存有論的推斷就是從眼前的所然,找它那個所以然。往後找它的根據,這個叫往後推。“因為……所以……”是往前看。程伊川說所以陰陽是道,不是這個往前看,他是往後找它那個所以然。什麼能代表那個所以然呢?《易傳》說“一陰一陽之謂道”,遭一直在起作用呀!朱子的講法根據程伊川。這是朱子的聰明,平常人沒有這樣講。只有朱子會讀這個句子。要不然陰陽怎能是道呢?陰陽明明是氣嘛!陸象山也不理解。旁的地方象山了解得很好,這個地方就不成,粗心啦。這個地方就要理會文旬,嚴格了解文法。馬一浮說:理會文旬莫過於朱子。

  從章注到進一步能理會文句是很難的。“隆禮義而殺《詩》、《書》”,這是苟子的主張。乾嘉年間考據家只識字不識旬,不了解苟子這句話,有人說“《詩》、《書》怎麼能殺呢?”把這個句子改為“隆禮義而敦《詩》、《書》”,只有王念孫是對的,他說荀子是“隆禮義而殺詩書”,孟子是“道性善言必稱堯舜”;孟子擅長《詩》、《書》.苟子輕視《詩》、《書》。苟子重視客觀,重視禮義。苟子主張“隆禮義而殺《詩》、《書》。”隆,尊敬也。殺,減殺也,就是往下降低的意思。譬如說“親親之殺”,親親是五服為標準,最親是父母,三年喪,喪服是三層。祖父母一年喪,伯父母、叔父母也是一年喪。高祖以外沒有戴孝。這個“親親之殺”,就是一步一步減少。另一個系統是“尊尊之等”,等是等級,一級二級,最尊是皇帝。最高一級是天子,最下一級是士。公、卿、大夫、士,士大夫就在“尊尊之等”中,一級比一級高。老百姓不套在這個尊尊系統中,老百姓最尊貴。擺架子不能向老百姓擺,只向下屬擺。不是做官到處都是大。這是民本主義,這是文化,這個文化沒有人能反對。

  孟子擅長《詩》、《書》。《詩》有詩教,“溫柔敦厚詩教也”,會讀詩能讀出生命的道理。《書經》的道理是:“疏通致遠書教也。”《易經》的道理是:“絮靜精微易教也。”

  理會文句是語意的問題,這個本事朱子很強。句子與句子成文章又是一步工夫。識字、識旬,再進一步識文章。朱子在第三步不很行,貫串成文章以後所表達的義理,朱子就看不出來,就不行了,不很好。舉例說,朱子注《孟子》大體不對,朱子不能理解《孟子》,不識文段,重要的地方統統講錯,不是字、文句的問題,是段的問題,一段文章理解得不好。譬如,“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孟子·盡心上》)。這一句朱子講錯。這一句意思很清楚。你能盡你的心,你就能了解你的性,你了解你的性,你就進一步能了解天。所以,孟子以心說性,性善從心善說。“四端之心”就人的內在道德性說,不是苟子說的“心”,也不是朱子說的“心”。盡心就是把你本有的四端之心充分地實現出來。盡,充分實現(體現)。四端之心是超越的(transcendental),先天的(a priori),本來就有。照康德講就是a曲面。性是內在的道德性,你能充分實現你的本心,你就能知道你內在的道德性的性能。為什麼知道這個性就能知天呢?這種性能是創造性能,will是創造的性能,是創造原則。understanding是知解的能力,是知性的原則。儒家講的性,性善的性,就等於康德的free will,它是創造性。你能了解內在道德性這個性,你就能了解天,就可以通天,因為天代表創造性。天不停止地起作用,你從哪個地方來證明呢?沒有科學根據呀!就從我自己這個moral creativeness證實,從我們自己的道德的創造性來證實這個“天命不已”也是創造的,所以,從知性就可以“知天”。

  另有一段朱子也講錯了。公都子問:“告子日:‘性無善無不善也。’”(《孟子·告子上》)後面一大段非常重要,朱子也講錯了。因為文旬本身有兩種講法。那麼,你採用哪一種講法呢?這個時候不是文句決定整段,而是整段反過來決定文句的講法,句子與句子連起來又是一個意思。這一大段中有一句很重要,就是“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這一句朱子講錯了,不合孟子精神。這是思想系統的問題。陸象山、程明道講這個講得完全對,理解最高。“乃若其情”之“情”字可以這樣講,也可以那樣講,要由《孟子》整段的義理決定如何講。“若”是一個虛字,就着、順着的意思。就着它的情講可以為善。“情”,一個當作情感講,一個當作“實”講。從《孟子》的義理講,情者,實也,情實之情,非情感之情,情感之情怎麼能決定一定善呢?“其”字是代名詞,指。“性”講,指人講也可以。就性之實講,它可以是善,我們就說性善。“才”也有兩個講法,朱子解作“才能”,才能不是大家一樣的,所以,這個地方不能解作才能。這個“才”還是指那個性,“才”是質地的意思。還是指你的性之實的質地講,指的一回事。所以,陸象山說:所謂性,所謂實,所謂才,是一回事。這是籠統地說,是對的。朱子仔細體會,講得那麼著實,都講錯了。“牛山之木嘗美矣”,牛山本來可以生長很茂盛的樹木,後天的破壞使它光禿禿,難道說牛山的本性不能長樹木嗎?“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難道是山之性嗎?這個“性”就當實講。在這大段文章中,有時候用“才”,有時候用“性”,有時候“才”、“性”兩字合用。這個地方,“才”是當實質講,不是才能,是才質、質地。什麼質地?質地是從性說。所以,識句是一種本事,識段又是一種本事,了解一個哲學家的思想要連貫看。看合不合邏輯,連貫不起來就不合邏輯。

  朱子解“一陰一陽之謂道”,從“一”看出所以然,這是對的。但是,這種就眼前的氣化推出所以有這個氣化之“所以然”。這種推證的“道”就叫做存有論的推斷(ontological inference)。朱子了解的太極(理)都是用這個存有論的推斷的辦法。這種分析方法用在朱子的系統,道只是理,太極只是理,這就是偏差了,變成只是理,這就不對了。張橫渠的理會大體不差,那個所以然,那個理,照張橫渠體會就是太虛。太虛是神,是體。道固然有理的意思,但理之中也有神,有神就涵着有活動義。光只是個理,沒有神的意志,也就沒有活動義,只存有而不活動。

  朱子是可以從“所以然”來了解“一陰一陽之謂道”。但是,他對“道”本身的分析有偏差,因為他理解成“只是理”。“天命不已”明明不只是個理,理不會動,不會動怎麼能表現它的創造性呢?它是個靜態擺在那裡,這就不行了。道是個哲學概念(philosophical concept)。這種文旬上的體會可以往上了解,體會了解文旬之後,你還要對這個哲學概念仔細體會,這個體會不在文句之中,旨在言外。

  “一陰一陽之謂道”有幾層意思才能決定這句話,講明白這句話。照《易傳》本身的意思,這個道並不是朱子所說的“只是理”。要是“只是理”,它沒有一種力量能夠使陰陽之氣成為一個氣化,連續下去,帶着一個行程。帶着一個行程,它本身一定要有一個力量,這個力量表現在哪裡?表現在心,表現在神,表現在情。活動才有力量,光是理不能動,不能動就沒有力量。

  《孟子》說側隱之心,惻隱之心是心,也是情。這個情不屬於氣。惻隱之心明明是心,但從惻隱這兩個字看,它又是情。這個時候,它是心,是情,同時也是理。這個時候的情不是形而下的,不屬於氣。這個意思朱子不懂。喜怒哀樂,七情之情以氣言,四端之心那個情以理言。這就分成兩派。韓國哲學家就分開了,中國沒有,到朱子出來就有這個問題。

  心體、性體、道體通而為一是縱貫系統,朱子那個系統不是縱貫系統。這個道依照張橫渠那個體會就不只是道理。從“一陰一陽”那個一字,從所以然了解的那個道當然是理,但它不只是理,也是心,也是情,也是神,那才有活動意義。有活動意義才能引申出一個行程,使氣化永遠連續下去,要不然怎麼能連續下去呢?你能把這個行程永遠連續下去,就是“繼之者善也”。你能繼續下去,使它不要斷,這個就是善(good)。這個good是什麼意思的good?這種善是本體宇宙論的善,本體宇宙論的詞語,不是孟子所說的那個善,孟子說的那個善是道德的意義。

  “成之者性也”這個“成”有兩種講法,一個講法:順着陰陽順着變化的那個元、亨、利、貞下來有所成。《乾·彖傳》雲:“乾道變化,各正性命。”那個“成”就是順着“各正性命”那句話了解。順着元、亨、利、貞的變化下來,落在萬物上能成就這個東西,每一個東西能正其性命,不就是完成其為一個東西嗎?這個“成”順着下來就是性,性就是“各正性命”的性。這樣講是順着“各正性命”的方向講。“之”是代詞,作繼、成的受詞,“之”代道。道從行程看,能把這個帶着行程的道繼續下來就是善。所以,宇宙生生不息,不能斷滅。它也不是往下滾的虛無流,它在一個行程中須有所成,各正其性命。那麼,這個“成之者性也”從“各正性命”那句話來。

  還有另一種講法,那是向後反的方法。“成”也是動詞,“之”也是代詞,“之”代道。“成之”就是完成它,這個成不是成就的意思,是完成的意思。不是順着“各正性命”那個意思,是完成這個道。誰能完成這個道呢?是我們人的性能,表現在我們的生活上來,就是我們的性善的性能。依照這個講法,就是我們的性能能夠完成這個道,在人的生活中把道體現出來。沒有這個性能,你怎麼能完成呢?這就是我們的道德的創造性呀!人有道德的創造性就能夠完成那個“一陰一陽”永遠連續下去。那麼,這種講法類比哪一句話呢?這個講法也有個根據,就是類比《中庸》“率性之謂道”,這也可以講得通。張橫渠就採取這個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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