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代表兩個基本原則:創生原則與終成原則
陰陽以氣言,乾坤以德言。乾坤代表“性德”,德者“得”也。陰陽屬氣,氣是動態字。西方自然哲學講地、水、風,水是靜態字;中國自然哲學講陰陽五行是動態字。陰陽是氣,是具體的;乾坤代表性德,是抽象的。從德方面了解這個乾,乾的本性是什麼呢?乾者健也。健是德,不是氣,這個“健”是精神的,不是健康的“健”。乾代表健德,坤也是一德,坤者順也。“乾坤以德言”,這表示乾坤代表一個原則。原則是理,只有德才可以轉進至原則。
《易傳》乾坤並建,講乾坤兩卦就要首先了解兩個基本原則,講兩個原則,但不是西方的二元論。乾健所代表的原則是“創生原則”,創生原則也就是創造性原則。“創造”是基督教詞語,我們講創生不講創造。坤順所代表的基本原則是“保聚原則”,也叫做“終成原則”。坤卦代表終成原則,等於西方的final cause(目的因),從final cause落腳的地方講終成原則,final就是終成,《易傳》終成二字最合final cause的意思,終成這個詞最典雅。誰擔負終成的責任呢?就是坤順之卦,這跟乾健的創生原則不同。
《乾卦》卦辭雲:“乾,元、亨、利、貞。”“元、亨、利、貞”代表一個過程,四個階段,靜態講就叫做“四德”。“元、亨、利、貞”整個過程就藏有兩個原則,創生原則從“元亨”二字看出來,終成原則從“利貞”二字看出來。元亨裏面就藏有創生原則,利貞裏面就藏有終成原則。
《乾·彖》日:“大哉乾元,萬物資始。”“大哉”乃讚歎之詞。乾是個元,故日“乾元”。“萬物資始”意謂萬物資以為始,萬物資以有其存在。資者,憑藉憑賴也。“大哉乾元,萬物資始”,這就是從萬物資始表示乾元是一個創生原則,乾元使萬物存在。萬物憑賴乾元才有其存在,才有其存在就是創生。乾元這個觀念從哪裡來呢?依《易傳》,乾元這個觀念是順着乾的健行之德而來的;依《詩經》,這個智慧從“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周頌·維天之命》)而來。《書經》講天命很具體,可以列舉出來的。原初《書經》從政權講天命,政權是天命的。天命開始命得很具體,天不停地給你命吉凶,吉凶是由天決定的。一般地概括說,萬物都是天之所與予,天地萬物都是天使其如此。萬物的存在都是天之所命,所以《詩經》說:“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於穆”者深遠貌,就是深奧的意思。“不已”意謂不停止地起作用。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的根據是“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中庸》引用這詩句,雲:“詩云‘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日天之所以為天也。”《中庸》加“蓋日天之所以為天”一句,意謂“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就是天的本質,就是天之德,天德就是健。下一句是“於乎丕顯,文王之德之純”。《中庸》加“蓋日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所以,中國的道德形上學這個深遠的玄思有兩個智慧,客觀的講就是“天命不已”,主觀的講就是“純亦不已”。這是中國文化智慧的最早的根源。
中國文化智慧最原初的根源就是“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丕顯,文王之德之純”這首詩。“純亦不已”是主觀地講,從道德修養講,轉到《易傳》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乾·象》),象辭這句話是兩個意思合在一起。“天行健”是天健之德,是創生原則,這是客觀地說。“君子以自強不息”是根據“文王之德之純”0文王之德之純,純亦不已,“純亦不已”就是自強不息,“純亦不已”是法天。兩個“不已”是中國的智慧,一代一代相呼應,孔子就是繼承這個傳統。這不是很美嗎?中國的智慧、中國哲學為什麼不能講呢?!西方哲學開始於希臘,希臘是科學哲學,沒有這種哲學呀!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乾·彖》)表示元、亨二字。接下去說“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這是落在六爻上講。落在六爻上講就是展開了,展開成一個過程。“雲行雨施”是具體的描述天地的氣’象,這種自然氣象很美,很具體。現在我們把自然的美破壞了,這是很危險的。
“品物流形”意謂種種物在雲行雨施這種氣象下,這種自然環境下流行。“品”是類,就是萬物,種種物。“流”是流動變更的意思,“流”當動詞用,流動啦,形態沒有一定的,天天在變化。“行”是形態(forms),就是康德說的“時間”。“品物流形”就是種種物在雲行雨施這種氣氛中流動變更其形態,六位就是六種形態。變更其形態就表示在一個過程裏面。這個過程是什麼過程呢?就是六爻的過程,生長的過程。這個講的是乾卦,乾卦純陽,純陽代表光明,所以說“大明終始”。“時乘六龍”是漫畫式的語言,沒有什麼道理。
進一步說“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乾·彖》)“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是乾道變化的過程,“元亨利貞”也是乾道變化的過程,但道不能變化呀,道哪有變化呢?乾道變化不是說乾道本身在變化,是道在陰陽的生長過程這個變化之中顯現成“乾道變化”,變化是在“六位時成”這個地方講。在乾道變化的過程裏面各正性命,萬物每一個東西同在乾道變化中正其性命,正其性命就是定其性命,正者定也,定其性命就是成其性命。落在萬物上才說“性命”二字,不落在萬物上就是一個“天命不已”,就是天道、乾道。乾道落在萬物上就各個個體講才有“性命”這兩個天道變化中有粉筆的性與命,就人而言,人在天道變化中有人的性,也有人的命。你這個性命是從“天命不已”這個地方下來,這就是理學家說的義理之性,命是道德命令的命。假若根據氣來,就是王充所說“用氣為性”的性。“性”分兩層講,都在“乾道變化,各正性命”這兩句話中表示。
從“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講,也就是從“元亨”講是創生原則;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就是終成原則,就是“利貞”二字所表示。正、定、成,就從“貞”字這個地方表示出來。貞,正也,定也,成也。在貞這個地方停止了,就是有所成。萬物成其性命,等於懷特海說的客觀化,這個客觀化是本體宇宙論地講,不是認識論地講。康德講知識要合客觀原則是認識論地講客觀化,通過範疇的規定而客觀化,那是認識論的客觀化;懷特海講的客觀化是本體宇宙論的客觀化。每個東西能在乾道變化中正其性,正其命,它就可以站得住,它就能成其為個體。
亨,通也。亨這個通往上走,故日“元亨”。利,利刃之利,一下子通出去。利往下走,也就是往貞走,故日“利貞”。所以,“元亨”是一個階段,“利貞”是一個階段。亨這個通是生命之內潤之通,不是往外通。自己生命內部不滯不塞,內部諧和,所以這個“亨”屬於元,往上通,這個通是生命之不滯。作為天命不已的乾元,宇宙的大生命,當然不擠塞,不獃滯。擠塞獃滯怎麼能創生天地萬物呢?生命不滯才能發光。“利”如一個箭頭,這個箭頭的方向到什麼地方成它的目的呢?箭頭代表一個徼向,徼向落在什麼地方呢,向什麼地方停止呢?落在“貞”,這個貞表示成,終成。
《易經》講生成,終始,講創生,不是盲目亂闖,不是虛無流,所以《易經》重視終成。“至哉坤元”就藏在利貞這個地方,從元亨見“大哉乾元”;從利貞見“至哉坤元”,《易經》從這兩個原則講一終始過程。這是儒家的義理,既不是道家的,也不是佛教的。佛教沒有這一套,佛教講緣起性空,如幻如化。儒家根本反對“緣起性空”,哪是如幻如化呢?哪是“緣起性空”呢?照儒家講,天地萬物都是“乾道變化,各正性命”。這是儒家的靈魂。所以世俗的人說理學家是陽儒陰釋,這是胡說八道,似是而非,假聰明。理學家根本義理是儒家的,從清朝三百年來大家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