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筮—採取最開始最具體最動態 的觀點看事件
《易經》本來是卜筮之辭,心中有疑問,你去佔個卦。你真心去問,一定有一個答覆,所以說“誠則靈”,占卜一定要誠。不疑不b,你自己有了決定,就不必卜了。什麼是占卜?就是問一件事情,這一件事情在宇宙問就是一個動向。宇宙間有這麼一件事件生起,發生。發生(happen)轉成專有名詞,就是一個事實的緣起(actu—alization)。中國人看天地問的人事,人的生活,在家庭里、在社會上,種種屈伸、進退,全部生活就是一大堆事件,每一件事都可以卜。所以占卜的觀念是一個actual.ization的觀念,不是time的觀念。
一件事件在宇宙間發生,即有其一個地位,跟它前後周圍都有一個關係。它有一個動向,一件事件發生在宇宙問就有一個將來,有一個往哪個地方歸結的問題。所以漢朝經學家鄭康成用三個字表示一件事件的發生過程,那就是:“始、壯、究”。
宇宙間任何事生成若用圖畫式的語言表示,都是一條拋物線。它就是一個機竅(moment)。康德講審美判斷有四個moment:質相、量相、關係相、程態相。mo·ment譯作機要,其實是機竅,四個moment就是四個竅門,通過這個竅門你可以了解它的特性,每一個機竅了解一個相。相是佛教用語,佛教性、相通用。質相就是質性,量相就是量性,關係相就是關係性,程態相就是程態性。相表現於外,如此這般的相是根據如此這般的性表現出來的。
占卜就是看一件事件的發展,一件事件的發展就是一個拋物線。所謂拋物線就是你可以把它展開,通過“始、壯、究”三個觀念了解它。人生在世,活一百歲也是一個“始、壯、究”,生老病死就是一個“始、壯、究”的發展過程。用西方的詞語說,就是happen,actualization,這都是很具體的了解。現代西方人看世界,講哲學從這幾個字講,這跟亞里士多德(Aristotle)的邏輯不同。依照亞里士多德的邏輯看,任何東西不是首先當一個事件(event)看,不是當一個actualization看。亞里士多德一定要通過本體屬性來看事物,本體是個體物,這枝粉筆是個體物,這個個體物有它的體,有它的屬性。那個體就是substance。依照亞里士多德的講法,一個東西分成本體與屬性,這是老邏輯,是傳統的形式邏輯,從本體屬性說,最基本的命題是主謂命題,這種方式看事物,是亞里士多德的邏輯思考方式。但是,現代人從十九、二十世紀以來,從符號邏輯出來以後就不採取亞里士多德式的方式思考,他們通過最具體的觀念,最具體的觀念就是actualization,這個觀念重關係。從這個觀念轉出“現實的事實”(actual fact),首出的觀念是事實,是緣起集,actualization可譯作“緣起集”。所以,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名理論》頭一句就說:“世界是事實的總集,不是物的總集。”頭一句就提出事實的觀念,這是具體的。
“事實”這個詞最容易表示關係這個觀念。這是從羅素(Bertrand Russell)講數理邏輯的時候開始,數理邏輯反對亞里士多德本體屬性,主詞謂詞的方式。羅素出來重視關係邏輯,這表示一個新的世界觀,代表一個新觀點的出現。這是現代人的思考方式,就像達爾文(Charles Darwin)的進化論出現一樣,達爾文進化論也影響基督教信仰,影響創世記的世界觀。
“始、壯、究”。始就是開始,任何事物開始之後總得在時間中經歷一個過程,有所成著,成著這個時候就是所謂“壯”,“究”就是快完了。這個過程要是用圖畫表示,一定是一個拋物線。若從量的方面看,用康德的詞語說,這種量就是強度量,不是廣度量。廣度量是數學量,任何東西都可無限分割下去。《莊子·天下》雲:“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這就是古希臘所言“無窮二分”,這種可以無窮二分的量就叫做廣度量。拋物線是強度量,不是廣度量。它開始於微小的時候,從微小到壯大,然後消滅。這就是強度量。
強度量可以分成始、壯、究三個階段。《易經》就是用三個階段來表示,用圖畫式的語言表示就是三凰卦。卦象開始就是三畫卦,兩卦重而為一,是重卦。為什麼用三畫卦呢?三畫卦就表示“始、壯、究”。每一畫在卦象里叫做爻,始、壯、究三項每一項就是一個爻。爻者交也。《易傳》講陰陽,陰陽相交,相交就是一個動相,把它用圖畫式語言展開就是三畫卦。三畫卦當作一個過程看,它就是始、壯、究。
“袋”這個觀念就是採取最開始最具體最動態的觀點看。一件事件發動就是生起(happen),一發動就一定有一個後果。《易傳》雲:“袋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畿就是要動還未動的時候,就是動之微啦!一發動就有一個後果,這個後果或者是吉,或者是凶。吉凶依照什麼標準講呢?就是看跟你這個生命順不順,順就是好,就是吉;不順就是不好,就是凶,這個沒有嚴格的道德意義。順與不順,這個地方講的是運氣。運氣可以從兩方面看,橫的方面,看跟社會的關係;縱的方面看,就是看歷史的運會。占卜就是從這兩方面看,看你的生命跟社會環境合不合,跟歷史的運會合不合,這個不能反對的,最科學了。運氣好就是順,運氣不好,投機也投不了。中國人說“命”,西方人就說是上帝的安排。
任何一件事在人世間,在宇宙間生起,開始~發動,將來的結果就統統包括在內,這開始一發動就是“戲”。占卜最重要是看戲,能看到裁,將來的結果都可以算到了,占卜就是用最具體的心態看事物。中國人的頭腦很靈活,但這靈活要根據中國傳統文化的教養講。西方人講本質屬性那一套很死板。現在,中國人忘記自己的長處,學西方人那一套,但又學不好,所以現代中國人最麻煩。
《易經》本來是占卜之辭,占卜最重要是看戲。周濂溪講襲這個觀念很清楚,《通書·聖第四》雲:“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袋也。”從“動之微”說戲,栽就是“有無之間”。什麼叫做“有無之間”呢?就是你說它是有,它又沒有彰顯出來,你說它無,它又不是無,它已經發動了。
“裁”屬於氣化,中國講“氣”這個觀念,有時候可以跟亞里士多德講matter相類比,但意思不大一樣。中國人說氣化是動態的,亞里士多德講matter是靜態的。中國講氣化,這氣化本身有獨立意義。《易經》開始,從占卜那個地方這個氣化觀念的獨立意義就呈現出來了。看氣化要用具體生命來接觸,一抽象,氣化就沒有了。《人間世》雲:“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氣”這詞有時候是貶義字,在莊子這句子中卻是褒義的。在道家看,心不是好的意思,是作用心,最麻煩的是心,心有成見,人出問題就在心。氣相感通,沒有成見。這個地方所言“心”不是孟子說的本心,是道家說的成心,佛教名之為習心。氣是自然感應,一氣流通,這個氣就是好的,是有機體中的氣。中國人講氣化之妙,這個氣化是好的意思。
從《易經》本身的象數發端,了解氣化之妙,自然造化之妙,這是中國人講的自然造化,自然造化就是氣化,這一套叫做中國式的自然哲學。希臘蘇格拉底以前就講自然哲學,那個講法跟中國不同,形態不同。西方人繼承希臘傳統,最後歸宿向中國形態走,那就是懷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懷特海是了不起的英國式的哲學家,晚年寫了一部反康德的書《過程與真實》(Process and Reality),那是英國式的宇宙論,從宇宙論反康德。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是德國式的,從本體論方面反康德。懷特海的《過程與真實》頭一頁有兩句格言式的名言:“過程是最後的”,“事實是最後的”。這本書的思考就是東方式的,不是西方式的。所謂東方式的,就是《易經》的方式。
我讀大學的時候除跟我的老師張申府讀羅素的《數理邏輯》,自己還讀懷特海。懷特海的書我統統讀過,讀得很詳細,但是以後絕口不講懷特海。他的兩本書(按:指《自然知識之原則》,《自然之概念》兩書)我翻譯了,稿子留在大陸沒有帶出來,就那麼掉失了。我一方面讀《易經》,從氣化之妙處看,了解中國式的自然哲學;一方面讀懷特海。你要了解《易經》,讀我二十五歲寫的書(按:此書初版於民國二十五年,原名《從周易方面研究中國之玄學及道德哲學》,由台灣文津出版社重印於一九八八年,書名改為《周易的自然哲學與道德函義》)。我那書是歷史地講,先講漢人象數,再講王弼的易觀,然後講宋人的易觀,接下去講清朝胡煦、焦循兩個易經專家,最後一部分總說。因為那時候對道家玄理了解不夠,對理學家了解也不夠,所以講晉、宋人那部分沒有精彩。那是青年人的狀態,只能了解中國的氣化這個層次。
我現在給你們講《易經》,不講自然造化那個層次,只照儒家的道德形上學講,用康德的詞語說,不是朝自然目的論的方面發展,是朝道德目的論方面發展。理學家講《易經》是往上提,往高層次上講,不是落在造化之妙的氣化的層次上講。從高層次上講,你可以了解儒家,也可以了解道家的玄理,可以了解佛教的“緣起性空”。這是我後來的工作。